不久之後,三門村村口燃起了一堆大火,空氣中飄散着燒焦的烤肉味道。
而瓬人軍則收拾好了行裝,趁着夜色不緊不慢的出了村子,一路向東邊行去。
如此走出十里地之後,卻又兜了個圈折返回來,從另一個方向徑直去向了村民們此前提到過的那座扁鵲衣冠冢。
這麼做自然是為了避人耳目。
但卻並非擔心那些逃走的村民回來報復,也不是擔心那些村民前往附近的府衙報官,這世道府衙早已形同虛設,法律與政令更是廢紙一張,有兵權的人才有話語權,此前那些村民殘害過往商旅沒有人管,如今瓬人軍屠了村子自然也不會有人管。
因此如此避人耳目,只是吳良與瓬人軍的習慣,他們從來不會在外人的注視下行事。
如此到了寅時。
吳良與瓬人軍已經在一處山窪之中紮營,此地正好與三門村隔了一座小山崗,與扁鵲衣冠冢的距離又更近一些。
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吳良自然也不必再在意那些村民們的眼光,決定對扁鵲衣冠冢展開正式的發掘,說不定還能有意外收穫。
不過考慮到瓬人軍眾人折騰了一夜,此刻已是人疲馬乏,再加上此前不曾前來此處提前勘察地形地勢,夜裏貿然行事容易做無用功。
因此發掘工作並未連夜進行,而是先教眾人好生歇息,養足了精神待天亮之後再有所行動。
至於那個被瓬人軍救下的婦人與嬰兒,此刻也暫時留在了軍中。
如今她這孤兒寡母,就算僥倖逃出了三門村村民的魔爪,倘若無法尋得庇護,就算不被餓死累死,恐怕也會很快成為其他人的獵物,同樣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幫人幫到底吧。
看在那個嬰兒的份上,吳良覺得可以帶上她,之後返回陳留時再將她安排在庸丘自食其力,這或許已經是她最好的歸宿了。
當然,這還要看婦人自己的想法,畢竟那嬰兒其實也是村民留下的孽種,又或許婦人還有其他的去處。
「先說說你的情況。」
將婦人叫到一邊,吳良開口說道。
「回公子的話,小女子名為丘蓮,與君子本是泉州人士,因近幾年袁紹與公孫瓚不和,大約去年此時,夫君擔心雙方戰亂恐怕波及我們,於是決定攜帶家產遷往青州東來投奔親屬,不想行至此處卻遭遇不測,非但攜帶的家產皆被這些人奪取,就連性命也不曾保住,只有小女子一人苟活至今……」
話至此處,婦人已是泣不成聲,不願再回顧這一年以來的悲慘遭遇。
吳良只需知道事情的始末即可,自然也不會刨根問底,如此待婦人哭聲小了一些才接着問道:「即是前往青州東來投奔親屬,你現在可還能與親屬聯繫的上,又或是清楚親屬如今情況如何,可以一人前往?」
「這……」
婦人頓時面露難色,又自苦的掉下眼淚。
「不要誤會,我倒不是要趕你走,只是如今我尚有要事在身,若你要前往青州東來投奔親屬,我實在無法分身護送,你與我們只有在這裏分道揚鑣。」
吳良說道。
「那遠在東來的親屬只與我那君子相熟,若是只我一人前去,只怕未必願意接納,何況……」
婦人看向了不遠處被白菁菁抱着已經進入夢鄉的嬰兒,眸子中浮現出極為複雜的神色,如此停頓片刻之後才道,「何況帶着這個孩子,我亦不知該如何與他們解釋。」
很顯然,婦人雖然心知這孩子是仇家留下的孽種,但到底還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終歸還是無法狠心割捨。
但若是帶着這個孩子,莫說是君子家的親屬,便是自己的娘家也未必能夠接納。
聽到這裏,吳良也大概明白了婦人的難處,隨即說道:「既然如此,你可願跟隨我們?我倒有個安穩的去處,待辦完這裏的事情之後,我可以將你帶回去,屆時分你一處房屋與土地,你若肯辛勤耕種,所得的糧食養活你與這孩子應該不在話下。」
婦人聞言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噗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連連對吳良磕着響頭道:「多謝公子!我願跟隨公子,只要公子給我與孩子一條活路,我願意為公子做任何事情!」
這便是這個時代許多人尋求的東西——活路。
平民百姓在戰亂之中找不到活路。
一些略有家產的富農不斷受到軍閥豪強肆意掠奪,有時連性命都要搭進去,他們也不知活路究竟在什麼地方。
哪怕是士族。
已經淪為寒門的士族,日子本就過得十分清苦,根本經不起任何動盪,在戰亂之中每天都有大量的寒門成為流民,平民百姓餓死的時候,他們也只能跟着一起餓死。
至於那些名門望族。
其實也只能養志閭巷、闔門自守,有些影響力足夠大的士族會被軍閥豪強招攬,但這對於他們來說未必便是好事,一旦參與了戰事選擇了站隊,便隨時都可能將整個家族都搭進去……
總之。
在這個世道之中,絕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獨善其身。
誰都不知道自己的「活路」究竟在哪裏,所有人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祈禱自己是那個受到上蒼卷顧的人。
「起來吧。」
吳良微微頷首,接着又道,「不過在這之前,你需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管我們在做什麼事情,你都必須做到不看不聽不問,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要求。」
「小女子明白,小女子自今日起便是一塊石頭。」
婦人連忙應了下來。
「嗯,既然如此,你便與孩子先去歇息吧。」
吳良也不再與她多說什麼,對一旁的白菁菁點頭示意,教她給丘蓮與那孩子安排一下。
「唯……」
結果這婦人站起身來,卻明顯猶豫了那麼一小下,似乎還有什麼話要對吳良說,卻又懾於吳良剛剛警告她的「不看不聽不問」,不敢輕易開口亂說。
「還有事麼?」
吳良看出了她的猶豫,又叫住她問道。
「沒、沒事……」
婦人連忙搖頭,不過見到吳良眼中的疑色,這才又猶豫着說道,「不瞞公子,我被困這一年來乃是被那村長的兒子強佔,他們不怕我逃走,偶爾談論事情時也不刻意避我,因此我從他們口中聽到了一些秘事,只是不知公子願不願聽。」
幼呵!
難道還有什麼意外收穫?
吳良心中一喜,點頭說道:「你大膽說出來便是。」
得到吳良的首肯,婦人終於說道:「首先是三門村的財產,這些年他們謀害過往商旅獲利不少,除去與村民們分了的,還有一些貴重物品被村長藏了起來,就埋在他家院子內挖出的窖井之中以備不時之需……這是我偶然之間偷瞧見的,此事只有村長知道,如今村長與兒子都被公子燒成了灰盡,這些東西若是公子不取,便也只能白白埋在那裏了。」
「大概有多少?」
吳良問道。
「我也不知,只是知道此事罷了。」
婦人搖頭說道。
「那麼你在三門村的一年之中,可知他們謀害的人中是否有什麼大富大貴之人?」
吳良用排除法問道。
其實這個問題吳良心中已有答桉,大概率是沒有的。
畢竟大富大貴之人就算要遷移,也必定帶有數量可觀的家僕,甚至有的乾脆便是成建制私軍,莫說他們根本不需要來這樣的小村子借宿,就算真來了,以三門村那些村民的水平與數量,能不被這些人搶就不錯了,怎敢與他們為難?
果然,婦人很快便證實了吳良的猜測,繼續搖頭說道:「這倒沒有,通常途徑此處的都是一些小家小室,過去這一年當中,僅有一伙人與公子這商隊的規模和人數相當,看起來也不過是個遷移途中的落魄家族,不過他們可沒有公子的本事,全都被三門村的人殺死埋在了後山。」
「嗯。」
吳良微微頷首。
若是如此,那麼就算那村長私藏了一些貴重物品,恐怕也不會太多,至少對於動輒就從古墓中搞出能夠為成千上萬兵馬提供糧草的財寶的吳良與瓬人軍來說,根本就是九牛一毛……要知道吳良每次下墓可都只象徵性的取走黃金向曹老闆交差,那些更有考古價值、更容易保存下來的玉器,若是也被他帶出來,也必然會是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
因此就那村長如此小打小鬧藏下的東西,還真有點入不了吳良的法眼……不過取來看看貌似也沒什麼不好,萬一再有什麼意外收穫呢?
「你接着說,還有什麼?」
暫時跳過此事,吳良接着道。
「我此前能夠逃出來,皆因村長正在安排謀害公子等人的事情無暇顧及於我。」
婦人說道,「我聽村長說到,公子似乎對村外的那個扁鵲衣冠冢頗有興趣,打算前去查看一番?」
「不錯。」
吳良坦然點頭。
「我還聽村長說,那衣冠冢早在幾百年前便就被村子裏的人掘過,棺槨裏面除了一身衣物之外,便只有一個石頭凋刻而成的人頭。」
婦人又道,「後來沒過多久,那掘墓之人肚子上便莫名生出了一大片烏青,那烏青一天天長大,大約過了三個月,便將那人遮的只剩下腦袋還是正常,再後來那人腦袋下面的身子忽然就化成了一大灘腥臭的黑水,只剩下一個死不瞑目的腦袋……村子裏的人都說他這是觸怒了扁鵲的亡魂因此受到詛咒,後來便再也沒人敢貿然去往扁鵲衣冠冢所在的那片山坳了,那地方也就徹底荒廢了下來。」
「這……」
聽到這裏,吳良心中自是大為震驚。
這症狀竟與吳良和瓬人軍身上的情況一模一樣,莫不是那扁鵲衣冠冢內也放置了與齊哀公墓中一樣的奇毒?
若是如此,便證明他找對了地方,這座扁鵲冢雖然只是一個衣冠冢,但卻絕對與「扁鵲」組織有着必然的聯繫,而扁鵲自然也與「扁鵲」組織聯繫到了一起。
同時婦人的話也等於告訴了吳良他們此刻面臨的處境。
待那烏青不斷長大,覆蓋除了腦袋之外的全身之後,那被烏青覆蓋的地方便會融化成為一灘黑水,他們也會只剩下一個腦袋。
而留給他們的時限,則只有三個月。
再除去之前浪費在路上的時間,他們恐怕就只剩下不到八十天了……
下意識的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瓬人軍眾人,為了避免給大夥帶來太大的心理壓力,吳良決定一個人抗下這個消息,暫時不告訴他們。
婦人接着又自顧自的說道:「我見公子折返回來在此處駐紮,可能便是想去看一看那扁鵲衣冠冢,因此才將此事告訴公子,希望公子慎重考慮此事,莫要招惹上不乾淨的東西。」
「嗯。」
吳良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還有呢?」
「沒有了,我知道的事情也只有這些,已經全部說了出來。」
婦人低頭說道。
「對了,關於這三門村的來歷,還有隻有老桑樹下才能夠看到的那座『仙山』,你可知道什麼不為外人所知的事情?」
吳良決定為婦人起個頭,試探着問道,萬一能再多問出些有用的消息。
「我只知那座『仙山』已經被村長他們找到了。」
婦人開口便給吳良帶來了一個巨大的驚喜。
「在哪裏?」
吳良連忙追問。
「我也說不好,只是隱約聽有人說起,只要沿着那『仙山』出現的方向一直走,當看到黃河的入海口時,便距離這座『仙山』不遠了。」
婦人做回憶狀認真的對吳良說道,接着又鄭重補充道,「不過我還聽說,這座『仙山』極為兇險,多年前曾有二十個村民一同前去尋找『仙山』,雖然最終找到了,但卻只有一個並未進山的人活着跑了回來,後來村里又去了一些人前去尋找他們的屍首,最終又是只有兩個沒進山的人回來,後來便再也沒人敢再提尋找仙山的事……因此與其說村里那些人是在祭拜那座仙山,倒不如說是在祭拜死在那裏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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