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天傍晚,鎮府二樓會客室。
任重坐在馬達福的茶桌旁。
老馬正在外面的辦公大廳處理事務。
馬瀟凌翹着二郎腿坐在旁邊另一張桌子旁,一邊嗑瓜子一邊皺眉凝視着平板電腦。
平板背朝着任重的茶桌,任重看不見電腦顯示屏上的內容,但從馬瀟凌那緊皺的眉頭與臉上綠油油的反光,就知道她多半在看股票。
前些天,任股神展開進階教學,讓她先自行積累經驗。
最近他也沒問,都不知道這高徒炒怎樣了,可別把嫁妝都賠了進去。
「情況怎麼樣?跌挺狠?」
任重問道。
馬瀟凌長吁口氣,「是呀!我選的這幾支票都在跌。前幾天星空造船那一波太狠了,市場上的恐慌還在繼續。」
聽她說這麼慘,任重都想還錢了。
沒記錯的話,自己還欠着她40萬。
「那不然……」
馬瀟凌:「不過也還好啦。我這會兒在學着做空呢,賺着。」
任重:「哦。」
「你剛才想說什麼來着?」
「沒什麼。最近兩天鎮子裏有武器的人越來越多,街上沒出現械鬥吧?」
馬瀟凌搖頭,「沒,都踏實賺錢呢。」
說完,她又眼巴巴望着屏幕,不言不語神遊天外,顯然是正在嘗試用並不存在的「任氏冥想法」預測股市走向。
這時候馬達福從會客室門外走進來,抹了把額頭汗水,先坐下來燒了壺功夫茶,再笑着說道:「如果你能早兩三年來就好了,那星火鎮也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唉。」
很顯然,星火鎮在這短短几天內發生的變化叫馬達福這當鎮長的備受衝擊。
老馬的心情很複雜。
任重做得越好,他便越是覺得自己無能。好像自己只有善良,別的一無是處。
任重笑了笑,「哪有那麼多如果。」
馬達福點頭:「倒也是。今天有不少荒人前來取消登記。應該是最後一批了,明天孟都集團的採樣車恐怕會空手而歸。」
「哦?」任重眼睛一亮。「好事啊。」
馬達福:「在往年正常的普查中,如果綜合表現較好,在人口繁衍趨勢、生育率、人口平均智商、精神面貌、物資產出等各方面評分較高,小鎮的臨時荒人名額甚至不會被削減,反而能增加。自從你重建新星火資源並普及各項新政以來,拾荒者們狩獵墟獸的效率與日俱增,接下來還將越來越快。並且也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成為拾荒者,一切都在向好啊。只要有活下去的希望,沒人願意去死。」
任重:「是的,所以我也在緊急新增生產線與回收平台,快跟不上需求了。」
「每個人都能感覺到變化。距離普查還有20天,但拾荒者們已經喊出個新的口號。」
「什麼口號?我怎麼不知道?」
「我從中央監控這邊的口型分析里注意到的。拾荒者們商量着用20天完成過去60天的產能,把星火鎮今年的平均產出較往年提高至少10%。還有些荒人在商量,務必要抓緊時間讓各自的女人都趕緊懷上孩子。孕婦的比例正代表着人口繁衍趨勢。光只是這兩大項,就能在普查里加不少分。再考慮到精神面貌上的變化,甚至有荒人指望等我們通過普查後,名額徑直增加4000人,在現有基礎上達到二萬四。」
任重:「……」
「如果是正常的普查,五級職業者的誕生與否在職業者發展評估指數中是個浮動標準,可提可不提。那荒人們的盤算合情合理。只是往常這本該是鎮府考慮的事,荒人通常不會想這麼多。但這一次,荒人們也被點燃了熱情。唉,但這次普查不同,星火鎮的荒人里的確很多年沒出五級職業者了,所以縣府按照規章制度提高要求,也是合情合理,在規則範圍內。不過,我相信,有你這樣的人在,荒人即便離開鎮子去到野外也能過得不錯。你該早做打算了。」
任重打着馬虎眼,「都在計劃內,你別急。」
「不急不行啊。就說這孟都集團吧,我已經收到風聲,孟都集團燎原分公司里已經有人察覺到了鎮子裏的變化,打算讓人在鎮裏逐步散播關於普查真相的言論,製造恐慌,同時提出一比一計劃。」
「什麼叫一比一?」
「就是公開做出承諾,每一人自願成為孟都集團的志願者,就能指定另一人前往孟都集團總部城市的衛星鎮裏生活。」
任重沉默片刻:「很歹毒。」
「是的。如果是通過投票將荒人強行轉化為商品。最後必然會有近半數人因為恐慌暴亂而死,孟都集團能得到的所謂志願者也就近半人。如果荒人手中的武器變多,最後的反抗烈度就會失控,說不定還得不到一半活人。在普查前景黯淡的情況下,這種溫水煮青蛙的歹毒法子反而更好使,至少數千人會上當。至於另一部分集中乘坐飛艇前往所謂新鎮的荒人最終會被拉到哪兒,還得兩說。」
任重點頭。
假如公民發自內心沒將荒人當成同類,那麼公民給荒人的承諾基本等若放屁,就像人對養豬場裏的豬說「你好好吃,加油長個頭,我不殺你」,一個意思。
任重又嘆口氣,「那怎麼辦?」
「如果明天採樣車真空手而歸,這件事就會從可能發生變成必然。但是……」
「但是什麼?」
「但所有之前登過記的荒人,的確已經全部取消登記了。我總不能逼着人去送死湊人頭吧。」
任重沉默很久,「走一步看一步吧。」
馬達福:「另外還有個事。馬瀟凌你先到外面去一下。」
正在一旁看股票的馬瀟凌嘟嘟嚷嚷着走人。
隨後,馬達福又從衣兜里拿出一個黑色袖套遞給任重,自己也摸出一個戴在腕錶上,捆緊。
任重心領神會,有樣學樣。
「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完全無法查詢你的威脅指數和叛逆指數了。」
馬達福語氣嚴肅地說道。
任重聞言,倒是早在預料之中,「我懂。我對荒人太好了。很顯然,監察公民這件事已經超出了你的鎮長權限。但你放心,我是個不錯的商人,我會拿捏好其中尺度。」
「那就行。這東西你拿着。」
「什麼材質?多少錢一個?」
「我叫我女兒去狩獵墟獸自製的。材料是廢礦坑裏的暗絨穿山甲的皮,可以有效吸收外部聲音。」
任重點頭表示明白。
……
第71天早上,孟都集團的買命車的確空手而歸。
約莫下午時,一條神神秘秘的消息在荒人群體中不可逆地傳播開來。
「由於馬達福的無能,星火鎮每況愈下,超過十年不曾在荒人中誕生五級職業者。協會已決定在本次普查中將職業者發展指數列為最高權重。如果沒人能代表星火鎮站出來通過戰力考核,取締勢在必行。」
這是條與每個人生死攸關的訊息,誰也不可能阻擋它的傳播。
短短一下午過去,這條情報便幾乎傳遍了星火鎮所有荒人的耳朵。
在這基礎信息之外還有另一條,直指在短短倆月內脫離荒人階層,更成為二級公民的任重。
……
「任重已經成為四級職業者,並且實力強橫。」
「任重全盤吞併了楊炳忠的全部產業,而楊炳忠的產業正是星火鎮荒人的血肉鑄就。」
「任重雖然已是公民,但有責任替星火鎮荒人參加普查中的戰力考核。」
辦公室里,王兆富憂心忡忡地念着上述線人們收集回來的情報,罵一聲,「媽的,也太噁心人了。紫晶礦業和孟都集團好歹九大企業,咋玩這麼惡毒的一手。區區一個星火鎮而已,至於嗎,這不丟份嗎。」
任重倒是坦然,笑道:「九大集團歸九大集團,但做這些事的肯定只是些分公司里的小雜魚。他們對我研究很深嘛,不但知道我已經是四級職業者,連我的性格都研究了,道德綁架都整上了。有意思。」
任重知道是誰「出賣」了自己,必定是馬戍。
外面的人里,只有派遣亡命徒暗殺自己失敗的馬戍能估出自己的真實戰力。
馬戍這人也是有意思。
王兆富一擺手,「管他那麼多,反正任老弟你也不差錢,到時候咱們拍拍屁股就走,誰也說不出個二話來。」
任重搖頭,「不急。」
他正在思索解決辦法。
如果以他以前的性子,對方這點算計倒正好符合了他的需求。
他肯定會大大咧咧地站出去,公開表態,沒錯,我就是要參加普查,我將為你們而戰,九死無悔。我雖然是個富商,但我將與你們同生共死。
但現在,他卻顧慮重重,還真不好表態。
萬萬不曾想到,等到傍晚時分,異變再生。
今天外出狩獵的荒人相互間發生了激烈火拼,約莫有近百人死在其他荒人的手裏。
這些在外面殺了人的荒人再又梗着脖子,昂首挺胸地主動到衛隊駐所自首。
死亡人數過多,火拼規模過大,馬瀟凌沒辦法睜隻眼閉隻眼,索性便將這些人統統押送至貧民窟與白牆交界處的小廣場上公開審理。
當任重抵達時,其中一名牽頭者正大聲述說着自己的「犯罪動機」。
「星火鎮搞成這樣,與馬鎮長的確有關係。他沒能阻止楊炳忠,這就是他的錯。但罪魁禍首是楊炳忠,不是馬鎮長。外面流傳的這些話是在把我們當傻子糊弄!」
「對!」
另一名同樣被押着的荒人負責捧哏。
先前那名頭腦聰明,語言組織能力尚可的荒人再道:「還有,任總吃下楊炳忠的產業,那是任總的本事。任總是什麼人,我們都心知肚明。他對我們好,我們感受得清清楚楚。任總已經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在努力地幫助我們活下去。」
這人又深吸口氣:「他是高貴的公民,沒道理要為了我們而參加生死勿論的戰力考核!這些流言都是陰謀,是有人想暗算任總!我們殺的這些人,就是拿了外面的髒錢,到處散播謠言,想給楊炳忠這人渣報仇的奸賊!我就是要殺了他們!處死我吧!」
「對!」
「沒錯!」
不可能每個人都真如台上那人所說這般想。
很多人都只是無意義的跟着瞎起鬨而已。
但荒人們又能怎樣呢?
沒人覺得真有誰能架着堂堂二級公民,為了一群毫無干係的荒人去普查里搏命。
這樣說,無非是能讓自己在所剩不多的安穩日子中過得更坦然些而已。
說不定任總知道了,一高興又給自己的家人賞賜點什麼呢?
任重遠遠聽着這人的話,心情卻有些複雜。
那人應該是沒讀過什麼書,講話有些顛三倒四邏輯散亂,遣詞造句都挺幼稚,三觀也不夠正,但卻能叫任重聽出個味道來。
你待我們好,我們不負你。
哪怕這好只是最基本的善良,只是稍微降低一點奴役的強度,但好就是好。
荒人們想要得到的,太少太少了。
他們滿足的標準也太低了。
那邊,那人的「演講」還在繼續。
「就算這次普查過不了也無所謂,過不了就過不了。源星上不反正每年都有鎮子被取締麼?輪到我們,我們也認。但起碼我們現在能跟着任總多賺一點錢,將來流落到了外面,也還有機會活着。我怕個球!」
流言中並未提到公民投票將荒人轉為商品這一環節。
很顯然,孟都集團並不想把恐慌徹底點燃到失控的地步,那只會白白便宜獵殺者,自己能搞到的樣品數量反而會大幅下滑。
下方,圍觀的人群稍微被引燃。
一些潛伏在荒人中的暗子面面相覷。
他們只是領了命令拿了好處做事,並不知道事情的走向。
但很顯然,這肯定不是上面的人想看到的局面。
這些人已經在為離開鎮子後的生活做打算。
那不全成了獵殺者的獵物了麼?
這才一天呢,都還沒來得及拋出「一比一」計劃,怎麼就要胎死腹中了。
事情辦砸了啊,大人物們給的承諾還能兌現嗎?
馬瀟凌顯然很少處理過這種群情亢奮的局面。
這時候,任重終於站上了台。
隨着他出面,荒人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全部聚集到他身上。
他臉上掛着和善的笑容。
他緩緩說道:「普查的確不樂觀。但到目前為止,我並沒有打算放棄星火鎮。這裏是我的發跡之地,你們是我的第一批編外員工。我將在源星上干一場大事業,我要賺最多的錢,成為最富的商人,你們是我未來事業版圖的重要組成部分。」
「所以,我會想辦法搞定普查,無非就是多花錢而已。我有錢。我對你們就一個要求,認真幹活,加倍努力。你們讓我賺的錢越多,表現出來的潛在價值越大,我就對你們越重視。」
「哈哈哈哈,如果真的有必要的話。我花他個幾十億把裝備強化到極致,替你們出戰也不是不可以嘛。」
任重笑眯眯地。
孟都集團和紫晶礦業可以對荒人撒謊。
他任重當然也可以「撒謊」。
他精心調配着自己的台詞與語氣,用調侃的態度給出個似是而非的所謂承諾。
他說完後,下方先是一片啞然,旋即便是沸騰。
有人信,也有人覺得他在扯淡,下意識想吐槽諷刺他與楊炳忠一般卑鄙,但話又出不了口,因為自己每天的確在軍火商城買了半價軍備。
任重在台上一邊「享受」荒人的膜拜,一邊略微忐忑地等了兩分鐘,獵殺者並沒有來,腕錶里也沒收到警告。
很好,成功。
他表現得太像一個正宗的公民,一個冷血的謊話連篇的奸商。
毫無疑問,在「網」的判定中,他是在給荒人們撒謊,目的只是為了在普查結束之前多吸點血。
又或者,他是想向唐古集團證明一種新的高效率管理模式。
但他肯定不會真代表荒人參戰。
只有極度了解他的人,才可能明白他的真正意圖。
馬瀟凌長大了嘴,滿臉愕然地看着任重。
直到被任重迷迷糊糊地拖走,她都沒回過神來。
「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
馬瀟凌直接問了出來。
任重反問,「想什麼呢?你知道這幾天星火鎮的狩獵收益是多少嗎?」
「啊?」
「平均每天,荒人們給我創造接近40萬的狩獵收穫,是當初楊炳忠管事時的1.5倍!這才剛剛開始,最遲下周內,這個數字就會變成兩倍,甚至三倍!這裏只是區區星火鎮而已,只要我在這邊把新模式測試成熟了,再去鉻碳鎮推廣,只需要付出小小的代價,我就能老練地點燃荒人的熱情。鉻碳鎮的荒人們每天能給我搞來價值兩百萬的狩獵成果!我的利潤率是百分之百,年淨利潤可以達到六七億!」
馬瀟凌愣了很久,「你是在做商業實驗?」
「你猜。」
「我猜你個頭啊!對了,事情還沒處理完,我得回去……」
「不,已經處理完了。無罪釋放。」
「呃。」
任重知道,自己的威脅指數和叛逆指數肯定下滑了。
但他又想對荒人們說。
今天,我不負你們。
未來,我希望你們也別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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