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靜靜地坐在寬敞的床榻上,聽着不遠處的浴室傳來的淅淅瀝瀝水聲,心情前所未有的複雜。
在浴室中洗澡的是馬瀟凌。
她心情似乎很好,口哨聲一直響個不停,展現出浴室歌神的風采。
此時二人身處的位置,正是當初任重為了獲取楊炳忠的信任與馬瀟凌假裝情人關係,馬達福給二人打掩護時安排的別墅。
任重依然記得那一夜馬瀟凌爆發精湛演技時發出的撕心裂肺盪氣迴腸的嚎叫。
時過境遷,他與馬瀟凌又以相似的目的回到了這別墅。
區別是這次他們要來真的。
任重不太確定馬瀟凌明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
十餘分鐘前,任重儘可能用準確的語言先仔細分析了自己對網的理解,然後講述了全盤計劃。
任重如此說道:「正如我剛才所說,『網』之於整個源星社會,就相當於大腦之於人類,它監視着一切,控制着一切。不幹掉『網』,什麼努力都是徒勞。有一道肉眼看不見,但卻客觀存在不可逾越的牆牢牢堵住了我的前路。」
「我可以拯救與改變星火鎮、燎原縣乃至於陽升市的荒人的命運,讓這些人都過上好日子。但一旦我想更進一步,我會死,你們也會死,星火鎮中的所有人都會死。」
「即使我接下來什麼都不做,但我們已經完成的事情也是一顆定時炸彈。誰也不知道『網』什麼時候會對我們做出新的判斷,將我們視為革命者,引爆這炸彈,並瞬間摧毀一切。」
馬達福搖了搖頭,「還沒有發生的事情,終究不能假設。」
任重的語氣變得凝重起來,「當它真的發生時,說什麼都晚了。別說反抗,我們就連自辯的機會都沒有。對吧?」
馬達福沉吟片刻,「是的。」
任重:「如果我說已經發生過了,你未必會信。但作為陽升馬氏的後人,老馬你應該很清楚無名之城的事。老馬你覺得心存僥倖有意義嗎?」
馬達福:「沒有意義,你說得對。」
馬瀟凌直撓頭,「你們在說什麼?為什麼每個字我都聽得懂,但連起來完全不知道什麼意思?」
任重與馬達福齊聲道:「你聽着就行了,不用理解。」
馬瀟凌:「哦。」
任重又道:「目前孫艾已經可以在小範圍內克制『網』。但她的能力不止於此,她可以徹底幹掉網。」
馬達福:「你確定?」
「百分之百。」
「如果真做到了的話,會爆發戰爭,會死很多人。」
任重:「但源星上很大部分荒人過着的依然是以前星火鎮裏的生活,你覺得這叫活着嗎?有什麼區別?不算死的活着,和為了活着的戰死,兩者哪個更好?更符合荒人的需要?」
馬達福又想了很久:「你要我們提供什麼幫助?」
「馬氏核心家族成員真正的工作是擔任『網』的維護人員。進入馬氏的核心圈層,就有機會接觸到『網』的機密,找到『網』的物理位置。即便不能準確定位,多少也能得到大概的方向,可以節省很多很多時間。距離大遷徙只有二十年了,在大遷徙之前很可能還會發生大清洗。時間不等人,我必須加快進度。目前看來,唯一的辦法是與馬瀟凌結婚。」
馬達福大驚:「結婚?」
「是的,結婚,而且必須要事實婚姻,不能是裝的。」任重重重點頭,「等結婚後,我再和她一起回歸馬氏。目前馬氏已經注意到了她的戰鬥天賦。在此之前,我也已經得到了深訊集團的邀請,只不過是另一個部門,不是我想去的核心部門。我們二人的價值合二為一的話,就一定能達到目的。」
馬達福:「你到底有幾成把握?」
任重:「可以是百分之十,也可以是百分之百。」
「什麼意思?」
任重揉搓着拳頭,「你就當是百分之百吧。這麼久以來,我所做的每一件事看起來都有失敗的風險,但我最終都做到了,不是嗎?」
馬達福點了點頭,「倒也是。但這次的情況稍微有點區別,如果你只是需要我幫忙,那我拼了這把老骨頭也敢豁出去。但還有她……唉。」
馬瀟凌不滿地一瞪馬達福:「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有自己的判斷。」
馬達福暗翻白眼,「說說,你的判斷是什麼?」
馬瀟凌聳肩,「反正任重人又好,又聰明。他出的主意肯定沒問題。另外吧,以我對任重的了解,這傢伙其實一點都不好色,反而彆扭得很。我敢打賭,讓他出這主意,那肯定是已經徹底沒轍了。他比任何人都更不想這樣,只是沒辦法,對吧?」
馬瀟凌瞪着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任重。
任重倒是愣了片刻,然後緩緩低下頭去,「是的。」
「所以啊,別婆婆媽媽的,就這樣。爸你別琢磨了。你跟他琢磨腦子,純粹浪費時間浪費精力。他喜歡動腦子,讓他動就完事兒了。咱們啊,聽他指揮是最省事也最靠譜的。」
馬達福尚且在考慮這件事的可行性時,馬瀟凌卻已經一口答應了下來。
她覺得這沒什麼,既然任重認為有用,能改變現狀,那就干。
馬達福:「這……」
時間過去良久,老馬艱難地點了點頭,「好吧,那就這樣。」
……
於是乎,事情就這樣了。
正如馬瀟凌所料,現在的任重心頭並不輕鬆。
哪怕他在五分鐘前將這邊的事告訴了鞠清濛,鞠清濛非但不介意,甚至興高采烈地告訴他就該這樣,依然不能緩解他內心裏的扭曲感。
又過去幾分鐘,馬瀟凌裹着寬鬆的浴巾大大咧咧走將出來。
任重正打算說點什麼,比如說聲「謝謝」什麼的。
但馬瀟凌卻唰地一下扯掉了浴巾,「搞快點。辦完事早點睡,既然明天下午就要走,那我明上午還能抓緊時間帶人出去佈設點雷區,修幾個自動化防禦工事。」
任重:「……」
這就是她,不管做什麼,總這樣雷厲風行,乾脆利落。
……
看着身邊熟睡中的馬瀟凌,任重走下床,站到窗邊,眺望着天上雙月。
他被馬瀟凌看穿了。
此時的他內心的確空落落的。
馬家父女對他的確無可挑剔,都是過命的交情。
他也不想得了便宜還賣乖,但明白道理並不代表能控制自己的心情。
他需要一點思考來緩一緩。
把時間倒回至很多天以前,他絕對想不到自己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哪怕明知道時間可以重置,馬瀟凌對此註定會一無所知,可自己心中卻依然免不得會留下揮之不去的刻痕。
他曾經想追求純粹的愛情,無愧於任何人。
他想成為一個「完人」。
但現實卻告訴他,「完人」寸步難行。
在源星的時代背景之下,「完人」只能是廢人。
之前,他為了保命,選擇了在自己尚未做好心理建設時,就提前接受了鞠清濛的感情。
現在,他看到了摧毀「網」,徹底改變這個時代,拯救所有人的希望。
他要讓事業更進一步,就必須在自己已經背負着愧疚的心靈上再灑上一把鹽。
上次是為了「活着」,這次是為了「前進」。
原因看似不同,但本質卻一樣,都是帶着不純粹的目的而去得到「性」。
任重早已知道,這種事情一旦有了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或許還會有更多次。
可當它真要發生時,卻還是讓他的心靈深陷困境,痛苦不堪。
我懂了。
如我這般人,在這個時代,不可能找到真正的愛情。
因為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其實是生長在時代背景的土壤之上的造物。
我還沒有創造出能孕育出與我的三觀一致的異性的世界。
我都還沒有改變這個時代,又如何得到時代的產物?
我越是追求完美,就越是一無所獲。
她們與我其實已經很近很近了,但底層的差異卻不可磨滅,永遠存在。
我真的不能再苛求更多。
任重的目光又往下落,飄過星火鎮的全景,遠遠望去。
此時雖然已是深夜十一點半,但星火鎮裏依然燈火通明,甚至比白天還亮。
這不是給行人的照明,而是光學監測防禦系統的一部分,可以讓墟獸和夜間潛入者無所遁形。
在外城區里,過去髒亂差的貧民窟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分工佈局明確的四大城區。
房屋建築佈局整齊,充滿現代感與力量感。
在東城區,亞爾遜集團全資控股的亞爾遜酒店與任氏集團全資控股的夜長眠酒店相對而立,霓虹燈閃爍。
這兩家酒店是鎮裏少有的24小時營業企業。
星火鎮裏的人已經從「活着」進化到了「生活」。
種種一切,都是任重給星火鎮帶來的改變。
「我改變了星火鎮。我不但要守護這裏,還要改變更多的地方。我想不管走到哪裏,都能在每個人臉上看到笑容。我不想再看到悲劇輕易地重演。」
「我依然在奮鬥着。」
「可能過程不夠完美,可能我給自己想要的完美人生留下了污點,可能以後我都要背負着這樣的記憶而活着,可能等以後我再面對鞠清濛與馬瀟凌時,內心裏都會有揮之不去的愧疚,但這都是我應該承受的。」
「只要我的追求依然是為了不再看到曾經星火鎮裏的行屍走肉,依然是為了讓所有人都活得像個人,我就問心無愧。」
任重狠狠一捏拳頭,回了臥室。
第161天中午,如火如荼的企業戰爭突然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星火鎮與望東鎮被剝離了出來。
陽升市裏的企業戰爭依然在繼續,但從現在開始,星火鎮與望東鎮將成為中立區。
造成這般變化的原因,正是深訊集團的強勢介入。
隨着任重與馬瀟凌宣佈回歸馬氏,並靠着各自的價值當場成為深訊馬氏的內部成員,星火鎮、鉻碳鎮與望東鎮的資源回收公司獲得馬氏的庇護。
任重的接下來的計劃是順勢進入深訊集團,先去遊戲開發部門,然後拿出花月嵐交給他的《夢幻民宿》的密匙,以之為投名狀,再以馬瀟凌的合法丈夫的身份進入馬氏家族核心圈層。
那麼此時他的身份就成了當代股神、促進會高級成員、紫晶礦業器重的技術大拿、唐古集團的新銳代表、「三觀很正」的天才程序員。
最重要的,當花月嵐被他「害死」後,他將會成為可靠的源星公民。
他可以順勢進入深訊集團的底層邏輯算法輔助部門。
隨後,他將會直接暴起,得到「網」的物理位置,然後當場自殺重開。
這是他唯一的辦法。
整個深訊集團,正是為了服務「網」而存在。
深訊集團其他的一切產業,都只不過是馬氏為了掌握更多財富而衍生的業餘行當。
如果深訊集團只專注於為「網」服務的基本工作,那誰也沒辦法。
但人總會有私心,哪怕是冷凍長老的後人,包括嬴浩,也包括深訊馬氏。
馬氏的私心正是任重的突破口,是源星體制里唯一的破綻。
深訊馬氏沉浸在得到他這新銳全才的喜悅中時,就是他暴起之時。
他幾乎就成功了。
……
當任重再度睜開眼時,他已經回到了第131天充義縣府舉辦的招商會會場上。
他正左手摟着鞠清濛,右手摟着陳菡語,對面的王進守正看着他,臉上神情瞬息萬變,陰晴不定。
王進守最終什麼也沒說,轉身離去。
趙強迎面走來,開口說道:「任總,其實縣城與南高鎮的距離也不算遠……」
任重沉默着,思索着,直到趙強說完他的台詞,才笑着說道:「星火鎮與南高鎮的距離也不遠,我會選擇星火鎮。但這事不及,我早晚會來充義縣。」
趙強:「嗯,那我就掃榻以待了。」
等坐上返回酒店的車,任重才揉了揉自己腫脹的太陽穴。
大約在十分鐘前,他和馬瀟凌被當場擊斃。
這次失敗的原因出在他自己身上。
他的決定太倉促。
為了說服馬達福,他向父女倆透露了太多消息。
任重並不知道,哪怕馬瀟凌本來就血緣正統,但二人在成為核心成員之前還是得面對一次深訊集團內部的心理審查。
他倒是輕鬆過關,馬瀟凌那邊卻說漏了太多消息。
這一次,得重新修正。
在此之前,一切照舊。
……
時間飛逝,任重紀元第160天夜裏九點五十五分,剛剛出獄的任重再次落到星火鎮鎮府的樓下。
任重並未通知馬達福。
馬瀟凌鬼鬼祟祟地從鎮府大門探出頭來,滿臉驚喜地看着他,「大半夜的,你什麼情況啊?」
任重:「來一發。」
馬瀟凌愣了五秒,然後猛的拳掌相交,歪了歪脖子,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獰笑道:「來啊,誰怕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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