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宅側門。
外面的牆邊空地,蓋着一張血跡斑斑的白布,圍着一群小廝。
旁邊還有另一張滲血的白布,蹲着好幾個丫鬟,掀開邊角,握着死去丫鬟的殘缺手臂,忍不住哭天抹淚。
死人了……
連個棺材都沒有……
兩具屍身,兩張白布,簡陋的有些可憐。
方鴻出了門,回過頭,瞥了一眼兩張白布:「以我的感官也聞不到血腥味,看來已死去多時?」
只見那一張蓋着丫鬟屍首的白布。
邊角露出殘缺不堪的手臂,仿佛被野獸撕咬。
方鴻想起隔壁隔壁的隔壁,家中的五歲孩子被野獸叼走——這世道當真生死無常。
「估計有人去通知死者的家人了。」
「左右不過是賠幾兩銀子的事兒。」
對周家來講,這不叫麻煩,輕輕鬆鬆就擺平。
此間有冤情,也是一場空。
若是死者家屬不同意……寧可不收銀子,也要討個說法,鬧到村長面前,只會被小吏們隨意應付,敷衍了事。
方鴻沒有看熱鬧,抬腳往回走。
趁着天還亮,買了半斤肉,以及一小袋瓜果。
一路上行人稀少。
石板路變成土路。
兩側的景象,從整齊平房,變成了金燦燦的廣闊田地。
只見炊煙裊裊升。
下地做農活的男男女女歸家。
榆樹下的劉老頭給孩童們講故事。
「今天吶,講個武秀才斷案,為民除害的故事。」
劉老頭樂呵呵道,看到方鴻,招了招手:「小方啊,過來聽聽?」
方鴻到了跟前:「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個故事,早就聽膩了。」
「……」
劉老頭臉色一黑。
圍在他身邊的一個男童,看到方鴻手裏拎着的瓜果,眼前一亮,期期艾艾跑過來,是隔壁男童六狗。
王六狗豎起一根手指:「一個瓜,你是我爺爺!」
「吃吧吃吧。」方鴻心累,扔過去一個瓜。
看到這一幕,圍在劉老頭旁邊的孩童們張大嘴巴,全都震驚,然後一窩蜂跑來,眼巴巴看着方鴻,或激動或膽怯或靦腆或期待的紛紛叫道:
「爺爺好!」
「方鴻爺爺,俺也想吃瓜!」
「方爺爺長得真好看,真年輕……只要半個瓜,我就叫爺爺……再不成,咬一口也行!」
孩子們興奮極了,嘰嘰喳喳,擠成一團。
方鴻心情莫名好,查了下人數,總共十二個孩子。
從袋裏取出六個瓜,分為兩半。
每個孩子都能夠吃到瓜果。
這下子,爺爺喊得更熱情,更加大聲了。
劉老頭眼角抽搐,默然不語。
叫爺爺,有瓜吃……劉老頭其實有點心動,但是端詳方鴻的年輕臉龐,實在開不了口啊。
少頃。
聞聲而至的長輩父母把孩子們帶回家。
打罵聲,嗷嗷地哭聲,很快就傳入方鴻的耳邊……奇怪的是,隔壁沒有王六狗的哭聲,僅有婦人的低泣:「我的大力啊,我的兒,怎麼會這樣。」
王六狗仰着小臉:「娘,你怎麼哭了。」
婦人抬頭,抱起六狗,仿佛用盡全力的緊緊抱着,六狗喘不過來氣,被嚇得哭了出來:「娘,別打俺,真的沒給你認爹!」
咚咚。
敲門聲響起。
方鴻推開一條縫,站在門口,皺眉問道:「大力……怎麼了?」
婦人低頭啜泣,抱着六狗。
屋內寂靜。
時而飄來一絲絲米飯香。
鍋里燒的菜,還冒着熱氣,六狗揉了揉肚子,怯生生,小聲道:「娘,我餓了。」
「燒飯。」
婦人一臉木然站起身,繼續燒菜。
這時。
她看向方鴻,道:「大力跟主家小姐外出打獵,被豹子咬死了,還差點連累到主家小姐。」
王大力死了……方鴻皺皺眉,放下了手裏的瓜。
看來周宅側門的外邊空地,蓋着那兩張染紅的白布,其中一張蓋着王大力的屍首。
這世道……方鴻看着婦人,不知該怎麼安慰。
屋內站着的男童六狗被沉默、死寂、壓抑的狀態籠罩,下意識覺得畏懼,不敢再吭聲。
僅有婦人拿着鍋鏟炒菜,碰撞出叮叮噹噹的響聲。
「方鴻啊,坐下來吃點吧。」婦人像是往常一般的招呼,臉上沒表情,仿佛麻木了,僵硬了,又搖頭說道:「瞧我這記性,忘了你在練武場已經吃過……以前啊,大力沒去周家的時候,每天都要跟你搶菜吃。」
「大力不在了。」
「你也不來了。」
「就剩六狗一個啦。」婦人端着飯菜餵男童,雙目空洞,念念叨叨,嚇得男童打了好幾個哆嗦,尚且不懂哥哥大力死亡的意思。
少頃。
方鴻輕手輕腳地合上門,回到木屋。
聽聞王大力死訊,方鴻更明白武力的重要程度:「在大乾,萬般皆下品,唯有武道高!」
方鴻收斂雜念。
運轉勁道,催動氣血,形成一圈一圈的周身軌跡。
不知不覺之間,氣血繼續滲透五臟六腑,如同火燒,漸漸灼熱,越來越堅韌堅固。
下一刻又滋生清涼之意,像是熾熱沙漠裏喝了碗冰水,內臟一下子變得舒暢通透。
此為突破的徵兆。
後天五層,內鍛五臟,便是讓氣血融入五臟六腑:「武道到了這階段,有點超凡脫俗的意思了……不過我體內氣血相當雄厚,要完全融入五臟,擴散周身,銅皮鐵骨,還得兩三天時間。」
方鴻倒也不着急。
他坐石墩,再一次錘鍊氣血,心臟跳動如擂鼓。
……
屋外傳來王三狗的聲音,以及鄰里們的義憤之言,安慰話語,方鴻推門而出,就看到王三狗滿臉是血,身上的衣服都變得破破爛爛,仿佛在地上滾來滾去,沾着泥土和草屑。
「這,又是什麼情況。」
方鴻一頭霧水,本想回屋,視若無睹。
但想到往日畫面,又想到縣衙之人說自己媲美武秀才。
低調行事,默默發育,不代表畏手畏腳。
「罷了,承你多年照顧,於情於理都不能冷眼旁觀……若當無事發生,未免太沒良心。」方鴻暗忖,走上前去,看了眼王三狗的身上傷勢。
地上。
鄰里聞聲來。
王三狗抹了把臉上的血:「我兒不是被豹子咬死的!虎豹撕咬的傷口沒那麼細小!」
邊上有人勸道:「再怎樣,你也不能在周宅門口鬧事啊。現在好了吧,銀子沒拿到,還被人亂棍打出。」
「真是倔脾氣。」
「三狗啊,聽叔公一句勸,收了主家給的賠償銀兩,不要計較那麼多,有什麼用呢。」
眾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把這事說的清楚。
周家來人,通知王大力死訊,叫其過去領屍首……周家小姐遣人尋找獵物,王大力與另一個丫鬟留在原地,遭幾條豹子襲擊,丫鬟護主心切,擋在前面,不幸慘死,王大力則是獨自逃了,最終沒逃過,被豹子咬死。
這種話,也許別人信,王三狗萬萬不信。
知子莫若父。
大力從來不怕虎豹豺狼。
他去到周宅側門,看到兒子王大力的屍首,紅着眼睛,檢查一遍,就明白另有隱情,想要討說法,情緒激動跟人爭吵了起來,被周宅小廝們亂棍打出。
「不對吧?」
方鴻插了一句,道:「大力那孩子樸實憨厚,遇到虎豹豺狼,怎麼可能會拋下周家小姐?驚懼之下,倉皇逃命,這個說法明顯不對勁兒。」
聞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王三狗抓住方鴻手臂:「你也知道,大力不是那種人!不是的!」
「我知道。」方鴻把跪坐在地的王三狗扶起來。
按照王大力性格……只會幻想英雄救美的話本,得到周呈瑤傾心,從此私定終身,至死不渝,當一個周家贅婿。
跑路?根本沒可能。
這種窮孩子,指望着翻身,真的會豁出命來。
附近的鄰里村民看了看方鴻,搖頭苦笑,何必講出來,心裏面明白就好,一位黑髮老者咳嗽道:「主家願意給你這個解釋,就別再折騰……此事有內情,想來也差不離啦……聽叔公的,收了銀子,安穩過日子吧。」
「叔公,我不甘心啊!」王三狗咬牙捶地,嘶啞叫道:「我年年月月給主家耕地做事,從不偷懶,就圖兒女有出息,大力是我的長子,好不容易才養大,等着他練武有成,傳宗接代,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
劉老頭:「你要討說法,你是後天四層的武人嗎。」
後天四層的武人,才叫有身份,能得到一個公道。
太陽落山,天色漸暗,王三狗滿臉是血,看向身邊蓋着白布的大力,倒也認命了。
世道如此。
他能如何。
鄰里們紛紛離去。
王三狗媳婦跌跌撞撞跑過來,跪在大力旁邊,臉貼臉,溫柔抱起,哼着不知名兒歌。
「大力哥。」
男童六狗瞪了瞪眼睛,看着哥哥被野獸掏空內臟的屍體,似乎瞬間長大了懂事了。
「方鴻你先回去吧。」
擦了擦臉上的血,王三狗朝着方鴻沉聲說道:「你好好練武,可別像大力這樣,沒啥本事跟主家小姐去打獵。」
他吸氣,低下頭,用力地抓着頭髮。
手臂手背,青筋暴露,仿佛要把頭髮扯下來。
少頃。
方鴻輕嘆一聲:「罷了,我替你去周家討個說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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