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六年,年僅五歲半的女孩兒,吃上了人生中第一頓包飯。
她在自己曾經不敢想的館子內,吃上了白面饅頭,還吃到了雞肉。
她仍記得那天,坐在自己對面的那個少年軍官,身姿挺拔,劍眉星目,英氣非凡。
他坐在那裏同樣點了很多東西,吃的比自己要多,要快,並不跟自己說話。
只是在他風捲殘雲般的消滅完東西後,才開口,「我本來感覺你有些潛質,畢竟像你這么小的孩子,四五天不吃不喝,是很難活下來的,你的精神應該很強韌,是個有機會的人,但現在看來,我好像走眼了。」
千早坐在那,嘴裏塞着一小口饅頭,有些手足無措,其實她整個人都還是懵的。
「大、大人,我,我有什麼做的不對嗎?」
她很傷心,但這個年紀的女孩兒,要去求死,還是太難為人了,年輕的生命,總是渴望繼續生長,這是生命的本能。
她吃上了飽飯,吃到了她從未享用過的美食,她也就不那麼想死了。
少年軍官嘆了口氣,「你太怯懦了,像你這樣的人,是上不了戰場的,我如今只是好奇,你到底是憑什麼意志,撐下來的,是有什麼心愿未了嗎?」
小千早沉默了下來,她看着手中的饅頭,和餐桌上帶着油水的雞肉,「我還想等爸爸和大哥回家……」
少年軍官臉上露出愕然的神情,他無法理解女孩兒的思維,沒有飯吃,難道你就想在門前等到家人回歸。
並且他已經知道,這個女孩兒已經是孤兒了,她根本不可能等到自己的父親和兄長回來。
「你覺得自己能等到?」
少年軍官反問道。
小千早卻出奇的平靜了下來,她又狠狠的咬了口饅頭,在嘴裏咀嚼着,嗚咽道:「我想等他們回來,不然我不知道該去哪。」
少年軍官沉默片刻,看着不斷吃着饅頭往下吞咽的小女孩兒,「難受的時候別吃東西了,因為那會讓你的梗咽變得明顯。」
他站起身,走向小店外,留下一粒碎銀。
千早連忙起身,追向外面,「我還能去那邊嗎?」
「來吧,運氣好的話,你能再多活幾天。」
少年軍官沒有回頭,騎上了那匹戰馬,小千早就在後面追趕。
四天後,小千早第一次踏向傳說中的神武帝國,那據說統治世界五千年的超級帝國。
她們的國家已經臣服於神武帝國近千年,年年納貢,也受神武帝國保護。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不知道去神武帝國後是幹什麼,但她覺得無所謂了,只要能活着就好。
她想看看,那個東方的大國,是什麼樣的,她想知道,自己的父親和大哥,到底是為什麼而戰的。
在船上,有很多本國的孩子,有數百人之多,隨行的軍人,給他們說明了接下來的安排。
她們將會被送至一處秘血武者的基地接受培訓,如果表現優異,被選中成為秘血武者的話,家中將會得到十兩銀子的補貼,並且每年都會往家中寄送五兩銀子。
這是一筆天文數字,在東瀛國,二兩銀子就足夠一個三口之家吃飽喝足過一年。
船上的孩子很多並不是孤兒,而是被家人們「賣」掉的,因為只要選擇上這艘前往神武帝國的大船,就能得到三兩銀子,這是很多家庭的救命錢。
千早不一樣,她沒有家人了,那名軍官在和自己分別前,給了自己三兩銀子,說那是她自己的。
海上的日子很難熬,起初她會眺望大海,茫然無知,後來會漸漸的不安。
她知道秘血武者,不如說東方的每個小國,都流傳着關於秘血武者的傳說。
船上的孩子們在得知自己有可能會成為一名秘血武者時,都興奮的難以自制,而千早卻還記得,秘血武者是要去打仗的。
而秘血武者是百里挑一乃至千里挑一的,那如果沒有被選中,失敗了會怎樣?
這是船上的負責人誰也不曾說的事,讓她心中不安。
可不安又能怎樣呢?她的生命已經向前延續了,只是沒有目的地。
後來,她來到了那處軍營,見到了那個令她第一眼見,就印象深刻的男孩兒。
對方好像比自己大半歲,同樣是在軍營內接受訓練,但年僅六歲的他,在操場上仰臥,推動着數百公斤的石磨正在訓練。
那是基礎訓練營中的異類,沒有孩子敢靠近那個冷漠的男孩兒,他年幼的身軀肌肉線條便已分明,汗水順着肌肉的夾縫滑落。
他向上推動着石磨,目光堅毅,他不像是在訓練,倒是像再跟什麼東西較勁,小小年紀,在訓練時眼中帶着一股兇狠。
她不知道對方經歷了什麼,只是沒來由的有些心疼,在那之後,便是敬仰。
他一定有很悲慘的過去吧,可是他很堅強,令人敬佩。
她開始了和同期孩子們的訓練,那個叫陸晨的男孩兒,總是最優秀的,他簡直不像是一個人類,爆發出的力量比成年男人還要強得多,
無論是基礎訓練,還是格鬥訓練,陸晨總是保持第一,是孩子們所有人都敬畏的對象。
但陸晨沒有朋友,所有的孩子都怕他,訓練結束後都離他遠遠的,覺得那是一個小怪物。
起初在格鬥訓練中,還是孩子們對練,但後來就變成了那名教官和陸晨單獨對練,六七歲的男孩兒,簡直像是頭小野獸,儘管幼小,但很兇狠。
千早總是像小尾巴一般吊在陸晨身後,她很想問問對方為什麼能這麼強大,這麼堅強,為什麼有動力,能每天這麼刻苦的訓練,甚至還給自己加練,明明你已經是第一名,並且遠遠的甩開身後的人了……
可是她不敢,那個男孩兒對誰都像是拒之千里之外,有禮貌,但疏離,強大,但使人畏懼。
她只敢在訓練後幫對方遞條毛巾,遞杯水,對方也只會回一句謝謝。
後來有一次,她們在食堂一起吃飯時,終於說上了話,男孩兒看着自己說道:「你不適合這裏,在接受秘藥前,是有一次申請機會,可以回家的。」
千早驚喜於對方跟自己說話,但對方的話語卻是勸自己走人,「我……我訓練也很努力。」
「基礎訓練成績排在中游,格鬥訓練成績排在中下游,結束後從不加練,你很努力嗎?」
男孩兒語氣平淡,「你可以做的更好,但你不想。」
千早有些沉默,因為她確實還不夠努力,她沒感覺訓練有多難,但她找不出好好訓練的理由。
每日重複的生活,讓她漸漸忘卻曾經的故土,也讓她重新開始思考起未來,她來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麼?
在這裏的每個孩子,都或多或少有着自己的目標,有些是單純的想成為秘血武者出人頭地,有些則是想被選中後,給家裏寄錢,改善家裏的生活。
更早熟一些的孩子,甚至會考慮到保家衛國這些事,認為這是實現他人生理想的途徑。
所以絕大多數人都很努力,可她是個純粹的孤兒,她不需要再給家裏寄錢了,她也沒想出人頭地,早前是想看看父親和兄長來過的國家,想知道他們為何而戰。
可後來千早覺得,這不是自己能搞清楚的事情,而結果更可能是無力的蒼白。
她目前只有一個人,活着就僅僅只是活着,可如果只是為了混口飯吃,就這麼活着,也太過空洞了。
在這個亂世,她遠離故土,來到陌生的大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未來,她要追求什麼呢?這對於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太過複雜了。
「曾經有人跟我說,如果你有天賦,卻不努力,那就是在犯罪,所以我看不起你。」
男孩兒直白的說道,因為他能看出,女孩兒對這裏的訓練遊刃有餘,是有天賦的人。
「我……我只是不知道……將來該做什麼,我也沒有家了,申請退出,也沒有地方去。」
千早有些茫然和惶恐,說出這句話後,她更像是問了自己的本心,我什麼都沒有了,也沒有什麼想要的,只是活着嗎?
男孩兒沉默片刻,「……將來的事誰知道呢,活着才知道以後的事,你要想活下去,有口飯吃,就好好訓練,將身體狀態維持在巔峰,不然秘藥注射,會死的。」
「只是……為了活着嗎?」
千早茫然道。
男孩兒吃完大盤的粗糧後,擦了擦嘴,「這個理由難道還不夠嗎?如果你非要有什麼目標才能前進的話,那就跟在我背後吧。」
訓練一年後,孩子們開始接受秘血的注射,那是決定他們命運的一天。
一個個孩子走進那透着血腥味兒的房間,橫着出來,化為沒有靈魂的活死人,或是七竅流血的屍體。
千早終於怕了,她早知道秘血武者的篩選會死人,但直接看到時,在外面排隊時,還是會感到心驚膽戰,那就像是在等着死神對你的宣判。
男孩兒拍了下她的肩膀,「意志堅定點,記住我的話,你如果沒有從深淵爬上來的狠勁兒,別管天賦有多好,等下都會死。」
千早連連點頭,男孩兒比他先進去,很快就走了出來,安慰道:「很簡單,你可以的。」
當那殷紅的液體推入自己的脊椎時,千早看到了諸多幻象,在要迷失在幻象的底層時,她追逐着那道背影,上了岸。
她成功了,成為了一名秘血武者,可沒有家人會接到她每年的薪酬,沒有家人會為她喝彩了。
後來他們一起訓練,陸晨在九歲那年便踏上了戰場,她直到十歲那年,才走出訓練營。
或許是緣分,也或許是上層考慮到一起長大的秘血武者會更有默契,他們被分在一個小隊中。
他們一同經歷戰火,一起在下了戰場後,拿出軍餉請隊友們在路邊攤胡吃海喝。
因為陸晨和她都沒有家,他們的軍餉只有自己花,所以他們是請客最多的。
十三歲那年,他們從主戰場回歸,獲得了一周的假期,倖存的隊友們紛紛返鄉,想要與闊別已久的家人們團聚。
陸晨和千早則是留在軍營,於附近的城市吃吃喝喝。
那一天,她第一次見這個少年哭,滿臉的酒水和淚水混雜,原本英俊的面龐扭曲到不像話。
這個她曾經認為堅強上進,對自己狠、對敵人狠的少年,從昨晚回歸後,淚水就沒有停下。
她才知道,陸晨的母親,在昨晚真正停止了呼吸。
陸晨這些年不過是故作堅強,他要表現出自身的價值,要有戰功,要強大,要無堅不摧,那樣國家才會以最好的醫療條件維持他母親的生命。
儘管那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在成為秘血武者後,了解秘血武者是什麼樣的存在後,陸晨早該明白這樣的道理,可他就是不願意放棄。
他會偷偷前往母親所在的地方,聆聽着那呼吸聲入睡,可他再也聽不到那聲音了。
「隊長,你是不是應該多申請下假期,調節狀態?」
千早理性的建議。
陸晨哭完,又喝了口劣質的黃酒,「不了,那樣爸爸媽媽會看不起我,戰場還需要我,我放不下你們。」
她知道少年是怕其他隊友上戰場,而他不在,會出現大面積的傷亡。
也不知是從何時起,他們這些沒有家的孩子,不再孤單了,身邊的戰友,就是新的家人。
於是千早也提起酒罈,「希望戰爭早日結束。」
碰杯後,陸晨卻看着千早道:「打完這兩年的戰役,你就申請退役吧,你不適合這裏。」
千早笑道:「等我十六歲吧,也要按規矩辦事不是嗎?」
她這些年一直跟在對方身後,或許不再迷茫了。
在他們十五歲那年,最慘烈的戰場上,陸晨帶領隊伍突圍時,除了陸晨之外,幾乎所有人都受了重傷。
千早留下來斷後,她儘管很少打正面戰場,但正如那個男孩兒當年所說的,她是有天賦的,她並不弱。
她還記得少年雙目赤紅對自己的咆哮,還記得自己最後回眸笑着說的那句話:「抱歉,這次不能跟在你身後了。」
轉身時面對漫天的炮火,她張口無聲的道:「就到這裏吧。」
十六歲的退役,就差……半年了呢。
當陸晨將其他隊友送出,折返回去救援時,只看到了地面上殘留的白色布條,以及滿地的血跡,和那兩輛傾倒的戰車。
他發了瘋一般的在戰場上奔行,可只能看到還未退去的硝煙和殘骸,再無那個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小跟班。
因為小跟班這次沒有跟在後面,而是選擇了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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