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下午,檔案館。
雖然外面已經是春天了,氣溫在二十度左右,可檔案館裏還是如冬天一般的陰涼。現在檔案館裏只有莫老師一個人,傾城進來的時候,他正在忙着清理一批十年前的全校課程記錄,看見傾城近來打了個招呼,卻並沒有放下手裏的工作。
傾城仔細地看着莫老師的臉。
他的臉型很周正,五官恰到好處,他的眼睛明亮而神采內蘊,有一種吸引人的魅力。年輕時,他應該是一個很英俊的人。他已經五十多歲了,然而如果不認觀察他眼角的皺紋,也仍是風度翩翩的。即使是在做這樣一種體力工作,依然掩不住一個學者身上固有的氣質。
「莫老師,我想問您一些事情。」傾城問他。。
「什麼事情?」莫懷承的眼睛中有一種慈祥的師長誨人不倦的寬和,不禁讓傾城產生了深深的敬意,幾乎那個問題就問不出來了。
「莫老師,我想知道二十六年前,也就是77年那年,在游泳池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問這些幹什麼?」莫老師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溫和的眼神也變得那麼冰冷。
「因為」,傾城從包裏面掏出了林小鹿那個奇異的檔案袋。
莫懷承忽然冷笑了一聲,他拿起那個檔案袋,看上去想把它一把撕碎。突然,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傾城的身後,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驚異?悔恨?恐懼?他面部的每一根肌肉此時似乎都在承受着極大的壓力,傾城看得出,他的臉已經開始扭曲了。傾城忽然很想看看他在盯着自己背後的什麼東西,然而,片刻之間莫懷承的臉色居然漸漸開始恢復正常。似乎,那個給他帶來巨大震驚的事物已經消失。傾城看着自己的背後,什麼也沒有,依然是空無一物。只是,空氣中多了一縷淡淡的茉莉花香。莫懷承卻仍愣愣的站在那裏,傾城看見,他的眼中有一個奇怪的影子,那影子,似曾相識……
忽然,莫懷承對傾城說「晚上八點,來我家。我會告訴你。」說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檔案館。
晚上?傾城決定走一遭。
晚上八點鐘,家屬區里瀰漫着迎春花的味道,脈脈的流淌着輕佻的香味。
傾城來到了莫老師家的樓下,望着這棟黑沉沉的建築許久:五六十年代的舊磚默默地散發着與先進現代化的校園不符的古老,一種墓園似的荒涼圍繞在這裏,與不遠處新建的高層現代化住宅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年的教授們或已高升或已發達都搬了出去,諾大的樓里只住了十幾戶人家,而六樓則只有莫老師一家。
傾城走了進去,扶着陰暗的樓梯上了六樓,他儘量把腳步放輕,直覺告訴他即使是一點點地向東也可能會吵醒某些沉睡了許久的東西。好不容易來到了莫老師的門前,猶豫了一下,他敲響了門。門開了,一個人五十歲左右的婦女打了門。是師母。師母熱情地把傾城讓了進去,給他又是拿水果又是倒水,倒讓傾城有些惶恐。「莫老師在書房,你們裏面說話吧。我就不陪你們了,晚上有幾個牌友約了局。」師母向書房指了指對傾城說到,然後就匆匆的離開了。「吱——砰!」隨着老木門重重的關上,剛才還充滿着溫暖的房子一下子變得清冷起來,莫老師的書房沒有關嚴,門縫中漏出黃色的燈光,仿佛在證明着這裏除了傾城之外還有另一個活着的生命。
傾城推開了門,莫老師在枱燈底下看着一些東西,聽到門響,他扭過頭看着傾城。
莫懷承轉過頭來的一剎那,着實讓傾城吃了一驚:僅僅是一個下午,那個風度翩翩的莫老師竟變得如此的衰老頹唐,他的眼睛中不再有神采,身上的氣質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連皮膚也不再有輝煌的生命顏色,生命的流逝在他高大的身軀上得到了最明確的驗證。
「你來了?」他問。
「我來了。莫老師,您怎麼……?」傾城禁不住關心。
莫懷承搖搖頭,揮手示意傾城坐下。
兩個人對面坐下,他拿過剛才正在看的那疊東西,遞給了傾城。
上面的一沓正是從78年到94年開除學生的記錄,傾城拿出下面那沓。那沓紙,赫然竟是林小鹿的那份檔案。除了沒有帶着水漬的檔案袋,一切都和傾城手中的這份一樣。甚至,從紙的顏色上可以看出,莫懷承的這份年代更加久遠。
在這份檔案的底部,竟然就是林小鹿那張黑白的照片。傾城拿起了它。
「見過這張照片麼?」莫懷承問到。
傾城點了點頭。
莫懷承苦笑了一聲,「你可知道這張照片是誰照的嗎?」
傾城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嘿嘿」,莫懷承突然像是回到了二十六年前的那個時候:「這張照片就是我照的。二十六年前,小鹿是學校里最美的女生。而我,則是她的男朋友。」傾城看着照片上的林小鹿——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出她臉上的幸福來。
「那時候,*剛剛結束,為了儘快恢復師大的正常教學,國家撥了一筆錢給我們學校。那時候學校剛得到這筆資金,就整修了還是56年修建的、已經破敗不堪了的『中北』和『中南』兩座住宿樓,修了月亮門,栽種了一些樹木,隨後又引進了幾位著名的老師,招進了一批年輕教師;我就是那時候來到師大的,那時候我還只是一個講師。」回憶起當年的情形,他的臉上居然露出一抹光彩「可是這些都做完之後,這批資金還是剩下了很多。那個年代,都不知道這筆數目巨大的錢該怎麼花。最後,在幾個體育老師的提議下,學校決定用這剩下的一筆資金重新整修位於西北樓後面的游泳池。」
「那時候施工的是市政府下轄的一個非常有名的建築隊,施工進度既快質量又好,不到兩個月就完成了工程,剛剛開學不久游泳池就可以使用了。但是那筆資金還是沒有用完,還剩下了三萬多元。這下校長可就犯難了:這三萬元資金用不了,國家明年就不會再批給資金了,而這筆錢又顯然不夠明年學校的基本運行。然而這三萬元的數目既不夠一個大工程,小項目又用不了,實在沒有辦法以一個正當的名目花掉它。」
「這時候,建築隊的書記就找到了校長,商量了一個辦法:建築隊再在游泳池的更衣室旁邊再擴建一個太陽能浴室,上報的帳目上這個小工程花費是三萬元。但實際上只需要花三千多元,剩下的就由建築隊和學校私分。那時*剛剛結束,教授們生活都很困難,有的老師家甚至連幾口人的穿衣吃飯都不能解決,老校長更是一個月都吃不上一頓肉。看着這麼一筆唾手可得,而且可以立刻解決大家的難處的錢,老校長的心也動了。於是他就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同意建築隊書記的辦法,把這一萬三千多元分給最困難的教師們解決生活問題。」
「十年*中,老校長飽受摧殘,大家實在不願意再讓他承擔這個風險。於是我們大家便簽訂了一個君子協定,約定在校長有生之年決不泄露此事;一旦事發,也絕不能連累校長。」
「然而,有道是『天有不測風雲』。就在浴室快要修好的時候,老校長在那間尚未完工的浴室里告訴了建築隊長眾位老師商量的意見。老校長親自把那分給建築隊的一萬三千元的錢交給書記。其實那時候,建築工人們也是連飯都吃不飽啊,還要每天那麼賣力氣的幹活。那個書記並非是獨吞這筆錢,他也是想用這筆錢給工人們的碗中添上幾個饅頭,腳上添一雙鞋。誰知,世事就是這樣弄人,那天小鹿卻正巧經過那裏,無意間她聽到了校長和建築隊書記的談話,並看到了那一萬三千元錢。要知道,那個時候的一萬三千元可不是一個小數目,那個數目足以造成一場轟動全國的震動。偏偏小鹿那時候太倔強了,她竟現身質問校長身為黨員為什麼要私分國家的財產。」
「本來老校長是懇求她保守秘密的,如果那樣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可是……她實在是太固執了,堅持要告發。那時*剛結束,人們對於政治鬥爭還是十分敏感的。如果小鹿告發了他們,可以說是會引起一場災難的。於是他們便爭執了起來,然而建築隊書記的手太重了,居然失手把她摔下了游泳池。小鹿不會游泳,摔下去的時候頭又磕在了游泳池邊的瓷磚上,她在水裏掙扎着想上來,紅色血水隨着她的上下在游泳池中不斷的散開。那時候,我就在她的旁邊,我想拉她上來,然而只要我的手伸出來,老校長就會身陷囹圄。終於,我沒有伸出手,我看着她伸着那隻向我求救的手,緩緩沉了下去,終於,不再掙扎了。我看見,她的眼睛裏是恨恨的失望……」
莫老師的臉上此時已是充滿了淚水,悔恨在他的內心深處糾纏了二十六年,無時無刻不在煎熬着內心的良知。一旦向傾城講述出來,感情便如崩潰的大堤般傾瀉出來。
「莫老師,您……不要緊吧?」傾城儘管對當年的那樁慘案悲憤不已,然而面前的莫懷承又讓他覺得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都是那個社會可憐的弱者。
「不要緊」,莫懷承擺了擺手,繼續講下去:「我們隱瞞了這件事情,說小鹿是游泳時出事死的——我承擔了見死不救的罪名。儘管,那時候我完全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的理由擺脫干係,然而我還是承擔了這個罪名,因為,本來我就是有罪的。我對不起小鹿。」
「可是游泳池和浴室都修好後,卻出現了怪事。」
「同學們游泳的時候,總會莫名其妙的見到水裏有個白色的影子,晚上,還有人見到她的影子在水池游泳;更有人在浴室中聽到她說話。」
「我知道這是小鹿不肯放過我,於是一天夜裏,我一個人走到游泳池中。我身上裝了兩個八鎊的鉛球,以免浮上來。我想用死來換取她的原諒。水漸漸淹沒我的胸口,淹沒我的口,淹沒我的眼睛。我呼吸不出,肺的感覺像是火燒一樣,我甚至能清楚的感到生命從身上一點點逝去。就在那時,我看見水中一個白色的人影向我遊了過來,然後我的身體就忽然變得很輕,漸漸浮了上來。回到岸上的我再也不願意死了,我知道小鹿不肯放過我,所以我活着等她來找我」
「但是游泳池卻是不能再用了,無奈之下,學校卻只好發了一個通知,停止了使用游泳池,把那個浴室當作了倉庫。此後,也嚴令清潔工必須把游泳池的水打掃乾淨,從來不讓一滴水保存在裏面。所有關於游泳池的檔案和資料都由我封存。」
「然而事情卻並沒有到此結束。按照慣例,學校每年三月份都要整理一次檔案館。第二年的三月,我找了一個男生幫我來整理檔案館。可誰知被我密封存的那份小鹿的檔案和游泳池停用的那份通知卻莫名其妙的到了這個男生的手中,還好他當時並不明白其中的關鍵,只好來問我。我當時大吃一驚,就把這份檔案搶過去重新封存了起來。可誰知道第二天那個男生居然又在自己的書桌里發現了那份檔案,並且不管我怎麼封存,它都會出現在那個男生的身邊。更離奇的是,那檔案袋上還莫名其妙的多一灘水漬——摸着冰涼冰涼的。檔案館裏是經常通風的,十分乾燥,根本不可能有水漬,那水漬……」
「所以,為了防止秘密的泄露,我只好把這個參與整理檔案館的男生開除了。而且,從那以後學校制定了一條0號校規,就是除了我和老校長以及書記外,無論是誰只要接觸到這些資料都會被開除」
「就這樣,每年參與整理檔案館的學生都會被開除。直到94年,當年的老校長和建築隊書記都已經去世,0號校規才再沒有開除學生。也就是從那年起,檔案館整整十年再沒有進行過整理。」
「今天,這個秘密已經沒有必要再保存了。新的校領導早已不知道這後面的事了,去年,游泳池又被拆了修建了c座。沒想到……我居然又在你的手上見到了這份檔案——那天我就把它帶回了家裏,還有這張我親手拍的照片。然而她還是把這份檔案送回了你的手上。下午在檔案館見到它的那一刻,我就決定將它撕掉,但是就在我要動手的時候,我卻看見了她。」
「二十六年過去了,她還是當初的樣子,我卻已經老了……她的臉上是那麼的平靜,就像她活着的時候一樣,沒有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怨恨——她已經原諒了我。所以,我決定告訴你事情的真相。我敢肯定你的朋友不是被小鹿劫去的,她已經不再追究這件事情了。」莫懷承說完這些,已經很累了。
傾城輕輕的帶上門,離開了莫老師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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