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如此多驕 第684章 安全感

    臨時租住的小院門外。

    春纖正百無聊賴的拿腳尖畫畫，忽見焦順騎着車子拐入巷內，她面露喜色，張嘴正要叫嚷『焦大爺姑娘回來了』，就被雪雁捂着嘴連推帶搡的弄進了院子裏。

    因被焦順魁梧的身子阻擋了視線，林黛玉倒是沒瞧見這個小插曲，等車子停在門前微微向內傾斜，她便靈巧的跳下了車，默默的回頭看向焦順。

    焦順卻沒有要下車的意思，一隻腳踩着踏板，一隻腳撐着地面，沖院裏揚了揚下巴：「我就先不進去了，這一臭汗的，得趕緊回家洗個澡。」

    說完，以支撐腳為中心原地一百八十度甩頭，然後騎上車風馳電掣的去了。

    正所謂欲速而不達，這時候若急赤白賴的去動林黛玉的身子，今兒這一天的鋪墊，可就完全變味兒了。

    再說了，他還要拿『未能完全報恩』羈縻林妹妹，若沒有七八成把握，是斷不會輕易捅破這層窗戶紙的——為了把姿態擺的足夠高，他甚至忍痛放棄了夕陽下吻別的想法。

    而目送焦順騎着車子遠去，林黛玉緊繃的身體這才舒緩下來。

    按照先前的想法，兩人熟悉起來之後，應該能有效的緩解緊張才對，然而事實上，方才她緊張侷促的程度，甚至還要超過昨日。

    這絕不是因為昨天的痛楚還記憶猶新，讓林黛玉產生了恐懼感，而是因為她心中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以至於難以再將那件事情，純粹的視為一場為了報恩的交易。

    「去了好多地方，鐘樓、白塔寺、天壇、前門外大街……」

    賈母忙起身虛扶，滿面愧疚的道：「這事哪能怪你，分明是我這做外祖母的不稱職，才使得……」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兩相對比之下，林黛玉終於開始理解，先前史湘雲維護焦順時所強調的『有擔當』，究竟意味着什麼了。

    雪雁狐疑的看了眼那地契，沒有急着伸手，而是反問道：「你這是何意？」

    焦順一進門，便朝老太太深施了一禮：「林妹妹的事情都怪我思慮不周，還請老太太責罰。」

    焦順無奈搖頭：「確實沒有了，我當時派了人從水旱兩路去追，可撒出去好幾日也不見音信，這才只能將書信轉呈過來。」

    雪雁答應一聲，便又進到了堂屋裏。

    雖然明知道一進門就是照壁，但雪雁還是下意識側身擋住了那男人的視線。

    「這……」

    「有位老爺把這院子買下來了，讓我直接把地契給一位雪娟姑娘。」

    焦順一面冷眼旁觀，一面在心中暗暗冷笑。

    賈政一時也沒辦法了，他原就不是個能隨機應變的人，攔了一次，卻不知道這第二次該拿什麼藉口去攔了。

    說到這裏，男人又謹慎問了句：「敢問姑娘貴姓尊名？」

    「媽媽請看。」

    賈母、賈政、賈寶玉幾個，都只當她這是留客的藉口，暗裏還贊她會來事兒能籠絡人——但這話落在焦順耳中，卻分明就是『夫目前』的邀約信號！

    他其實是想拒絕的，無奈曹丞相鐵杆粉絲的身份，讓他實在是張不開這個口。

    焦順自無不可。

    老太太見狀，忙把寶貝孫子喚到近前道：「你別擔心，咱們不是已經派人去蘇州了嗎？到時候一準能把你林妹妹找回來！」

    林黛玉默不作聲的往裏走，直到走到堂屋門前時，才發現自己還帶着那頂帶面紗的斗笠，下意識伸手取下回頭望去。

    熱水是早就燒好了的，幾個丫鬟連同王嬤嬤一通忙活，很快就把浴桶準備好了——這也是林黛玉搬過來後，頭一個添置的家具。

    這時候雪雁假模假式的迎了出來，見門外只有林黛玉一人，忍不住又伸長了脖子往巷子口張望。

    「那應該說的就是我了！」

    好在這次又有別人跳出來打岔。

    「你是？」

    「沒了、沒了！」

    等說了幾句閒話。

    不等焦順開口，賈政先呵斥道：「瞧你這樣子成何體統，還不趕緊給老太太見禮！」

    「姑娘回來啦？！」

    最後假意推辭了兩句，便心潮澎湃的應了下來。

    說到這裏，他忽然抬手在臉上輕輕打了個耳帖子，然後又陪笑道：「說錯了、說錯了，是前主家才對——來，這是這間院子的地契，姑娘收一下吧。」

    一樁樁一件件可說是皆有感觸，但帶給她衝擊最大的，卻還是回程路上，焦順為了自己與那幾個監生衝突的一幕。

    話分兩頭。

    莫說林黛玉如今還在京城，就真到了蘇州老家，又怎肯再重回榮國府？

    焦順裝出被問住了的樣子，悶頭想了一會兒才道：「我實不知情，不過最近被攻訐的江浙鹽官當中，倒並不見林大人的名字，也或許是娘娘已經設法化解了吧。」

    畢竟焦順之所以會動手，完全是為了維護她的名譽——而在此之前，他會選擇退避三舍，也明顯是擔心會讓自己受到傷害。

    等雪雁帶着地契離開後，林黛玉幽幽一嘆，將香肌玉體大半浸入水中，只留半個頭在外，腦海中不住回想起今天的所見所聞。

    賈政明明攔了，但賈母還是滿口的自怨自艾，其實打從昨天昏厥之後，她的情緒就有些不對頭，總是掌握不了分寸似的。

    偏就在此時，王夫人和李紈也到了，一進門婆媳兩個四隻眼睛就牢牢鎖在了焦順身上，直瞧的焦順膀胱一緊，暗叫不妙。

    焦順從進門到見賈母，攏共也就是一刻鐘的功夫，已經搬到東跨院的賈璉如何能得知消息，甚至還提前備好了酒宴？

    榮國府四處跑風漏氣，倘若傳出什麼風聲，豈不是給自己招禍？

    賈政掃了她一眼，猶豫了片刻最終也沒說什麼。

    雖然才從榮國府搬出來短短數月，但每次隔一段時間來這府上，總會有不一樣的觀感——這主要是因為雙方的地位與實力此消彼長，連帶着讓榮國府上下對待他的態度也是一變再變。

    等焦順把先前那套詞兒複述了一遍，他便肉眼可見的萎靡起來。

    就聽得聲音還在門外，賈寶玉的身形就已經撞進了門內，見了焦順便連聲追問道：「除了那封信，林妹妹可還留在了別的線索？！」

    聽到沐浴二字，林黛玉才稍稍回過神來，旋即又想到了焦順滿頭大汗載着自己穿街過巷的情景，又不自覺走起神兒來。

    這種被暴力維護的感覺，無疑是林黛玉前所未有的全新體驗。

    「快起來、快起來！」

    不過若讓她來形容的話，卻更願意將其形容為『安全感』，而這也正是她後來主動抱住焦順的原因——對於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還有什麼比安全感更重要的？

    …………

    在林黛玉原本的認知當中，打架鬥毆本是一種偏負面的粗魯行為。

    等焦順被幾個管事眾星捧月般，迎送到老太太院裏時，住在前院的賈政、王熙鳳早都已經聞訊趕來。

    雪雁便禮貌的與他別過，轉身快步回了院裏。

    其實她真正高興的，並不是得了這張地契，而是自己的『雪』字排在了紫鵑前面。

    雪雁眼珠一轉，當即老實不客氣的將那地契接過來，然後又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語氣道：「有勞了，可還有別的事情？」

    卻說焦順辭別林黛玉之後，其實並未直接回到家中，而是轉頭去了榮國府。

    趁着林黛玉品茶的當口，紫鵑小心翼翼的問：「姑娘今兒跟着焦大爺都去哪兒逛了？」

    林黛玉心不在焉的報着地名，漸漸就又沒了動靜。

    只是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客廳，王夫人也緊跟着追了出來。

    「先沐浴吧，這一天也出了不少汗。」

    這個功勞他可要不起。

    這就是睜着眼睛說瞎話了。

    賈寶玉靠在她懷裏淚眼婆娑，有心再把當和尚當道士的言語拿出來說，但眼角餘光掃到沉着臉的賈政，最終還是把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收了回去。

    「這個……」

    當初賈寶玉也會維護她，但從來只停留在口頭上，真到了關鍵時刻就……

    然而當時她卻只覺得心頭悸動、熱血上涌。

    「賢侄！」

    「是焦大哥來了嗎？！」

    王嬤嬤見了地契，連道焦大爺有心了，然後又催着雪雁將地契呈給黛玉過目。

    旋即又釋然一笑，心道他既然昧下了自己的東西，自己留下這斗笠又有什麼不妥？

    待等走進堂屋裏，丫鬟們全都圍攏上來，這個拿毛巾擦汗，那個遞上了漱口水和咀嚼用的香片，等林黛玉漱完了口，一杯溫熱適中的香茗又被送到了她手邊。

    這兩天他忙着與黛玉展開靈與肉的交流，如今算是暫時告一段落，則是不如撞日，便乾脆順道來榮國府走一遭。

    那人連忙擺手。

    賈寶玉一縮脖子，悶悶的給老太太和賈政見了禮，然後才又轉過頭滿面希冀的看向焦順。

    過往她只能憑藉書本上的描述來想像，雖然有插畫可以充當想像的基石，但當這一幕真切的發生在眼前時，帶給她的衝擊力，卻遠不是幻想中的畫面所能夠比擬的。

    說實話，因為自小到大都被養在深閨當中，這還是林黛玉頭一回現場目擊到真正的暴力行為。

    這父子兩個倒是同頻了。

    等迎到院門外，就見一個有些眼熟的中年男子，正在探頭探腦的往裏張望。

    紫鵑雪雁照例正要服侍林黛玉沐浴，卻忽聽外面有人高聲大嗓的喊道：「雪娟姑娘在嗎？雪娟姑娘、雪娟姑娘！」

    雪雁將那地契展示給王嬤嬤，然後歡喜道：「這必是焦大爺的手筆，至於名字……想必是為了順遂姑娘的心意，所以刻意在外人面前將我的名字與紫鵑混淆了。」

    賈政便適時招呼道：「賢侄且隨我到榮禧堂坐坐，我這裏還有些事情想要跟賢侄討教。」

    彼時林黛玉已經寬衣解帶，進到了浴桶里，聽到雪雁的稟報，沉默半晌，吩咐道：「拿給王媽媽收着吧。」

    再說了，那樣做也太明顯了。

    雖說林黛玉『不告而別』的真正原因，是出於對榮國府——尤其是對賈母的失望，但人畢竟是在焦家走失的，於情於理焦順都有必要登門解釋一下。

    紫鵑和雪雁對視一眼，雪雁主動請纓道：「我出去瞧瞧，姐姐先帶春纖進去伺候着吧。」

    不想才剛起了個頭，斜下里王熙鳳就笑道：「好容易來一回，着什麼急走？你璉二哥早已經在東跨院準備了好酒好菜，就等着你過去舉杯痛飲呢！」

    雪娟個是什麼鬼？

    雖然知道，焦順多半早就清楚其中的原委了，但素來最好面子的賈政，還是不希望母親當眾把事情挑明，於是連忙打岔道：「除了那封信之外，可還有旁的什麼線索？」

    他盤算了好主意，見祖孫兩個還在那兒起膩，就想着乾脆趁勢告辭離開。

    於是一行三人轉到榮禧堂，等分賓主落座之後，賈政便開門見山的問：「賢侄，卻不知林家的事情近來如何了？」

    眼見她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紫鵑和雪雁交換了一下眼神，決定還是暫時先不探問究竟了，改口問道：「姑娘是要先沐浴，還是先用飯。」

    王嬤嬤正在廊下與藕官說話，見她從外面回來，便好奇道：「方才是什麼人，怎麼喊的是雪娟？」

    那人見狀忙點頭哈腰的笑道：「姑娘，咱們應該見過的，我就是把這院子租給你們的主家啊。」

    反正最大的回報已經拿了一多半，這些虛名薄利還是留給賢德妃好了。

    在南下蘇州之前，她原不想再在京城留什麼牽絆的，可一來如今心意有所動搖，二來這幾年大大小小也不知收了多少禮物，突然要推辭，反倒有些張不開口了。

    這個消息，倒是能有效的削弱林黛玉回老家的執念。

    「好孩子，這事兒和你沒幹系，都是我……」

    說着，又羞愧滿面的低下頭。

    賈政頓時鬆了一口氣，又就進宮傳信之事感謝了焦順一番，然後側目望向了王夫人，示意她有話就趕緊說。

    王夫人微微頷首道：「既然娘娘已經化解了此事，那自然最好不過了。」

    然後便就沒有下文了。

    但焦順可不覺得，她跟過來就只是為了聽這事兒。

    不管了~

    等去東跨院『吃完酒』，自己抓緊時間閃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