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禧堂內。
剛剛趕到不久的焦順,正同乾女婿賈芸聊些官場上的事情,忽就見薛蟠捂着臉鬼鬼祟祟的從外面進來,四下里掃視了幾眼,就朝着這邊走了過來。
焦順停下話頭,奇道:「你這又是怎麼了,牙疼?」
「不、不是。」
薛蟠捂着臉含糊其辭:「方才沒留神讓貓給撓了一下。」
焦順聞言翻了個白眼:「那這貓跳的可夠高的。」
因見他似有難言之隱,焦順當着眾人的面也就沒再繼續往下問,只是隨手往旁邊指了指,示意他坐下說話。
薛蟠這邊兒剛一落座,賈璉也陰沉着臉走了進來,狠狠的往這邊瞪了一眼,然後遠遠的坐到了賈環身邊。
賈環一時倒有些受寵若驚,正想跟賈璉攀談兩句,卻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忙又偃旗息鼓。
此時賈家近支的族中子弟已經到了個七七八八,不過有資格進榮禧堂的僅寥寥數人,余者泰半在左右花廳,身份再差一些的,就只能三五成群的聚在廊下院中。
這時外面又飄飄灑灑下起雪來,因見不少人都凍的瑟瑟發抖,焦順便命賈芸出面,在院子裏臨時支起幾個火爐,供那些閒散族人取暖之用。
就這般等到了臨近午時,才有哨探飛馬來報,說是娘娘的轎子三刻鐘前出了宮門,預計最遲午後便能趕到。
早就心焦不耐的賈政聽了,當即打算帶人去前門樓處候着。
還是焦順和賈珍在旁勸說,他才勉強按捺住衝動,先命人火速送來飯食,讓榮禧堂內外各色人等全都飽餐了一頓,這才下令出迎。
於是呼呼啦啦百十人便到了榮府正門。
與此同時,女眷們也跟着王夫人邢夫人趕了過來。
雖說事急從權,但兩下里仍隔了三丈有餘。
薛寶釵默默站在前列,心下正盤算等見了娘娘如何應對,忽就覺察到一股窺視的目光。
她下意識以為是焦順,但偷眼看向男子隊伍時,卻發現焦順正與賈政交頭接耳的說着什麼,而與此同時,那股被人窺探的感覺卻益發強烈。
是什麼人如此無禮?
寶釵滿心不悅,但此地畢竟人多眼雜,她也不好盯着男人們挨個打量,便只好扭過頭尋王熙鳳說些閒話,藉機避開那人的窺探。
如此又過了將近半個時辰,才見元春的鳳輦在近百宮人的簇擁下緩緩駛來。
賈政與王夫人見狀,忙招呼男丁女眷分別跪在道路兩旁恭候。
期間種種且不詳述。
卻說賈元春回到家中,頭一件事便是探視祖母,等瞧見那老太太那奄奄一息皮包骨的樣子,自不免痛哭失聲,左右自王夫人、邢夫人以下也盡皆垂淚,賈寶玉更是嚎啕不已。
如此哭夠了一刻鐘,眾人紛紛出面勸說,賈元春這才依依不捨的辭別了老太太,循着上次的路途進了大觀園。
因是剛剛哭過,且又不是頭一回來,這遊園的興致自然不足,只大致走了個過場,便直接擺駕大觀園正殿,又將王夫人等請到近前互訴衷腸。
先是身為長輩的王夫人和邢夫人,緊接着是大嫂李紈。
等輪到王熙鳳上前時,元春着重盯着她的小腹看了一會兒,笑着打趣道:「舊聞弟妹與璉兄弟起了隔閡,如今想是已經大好了?」
她方才已經從王夫人處得知王熙鳳懷了身孕,理所當然的就以為是賈璉的種,故此才有這話。
饒是以王熙鳳的城府,此時也不禁麵皮發燙,訕訕道:「都是托娘娘的洪福。」
元春只道她是羞臊,且這畢竟是孝期有孕,不好當眾聲張,故此也只是一笑,便將目光轉向了緊跟着上前見禮的寶玉、寶釵夫婦。
其實按理說,男丁是不好近前的,但上回寶玉就得此殊榮,這回自然也不例外。
不等薛寶釵行全了禮數,元春便急忙扶起她笑道:「不想妹妹這般人物,終究是便宜了寶玉——我一向擔心他頑劣不省事,以後有了妹妹從旁提點,我這心總算是能放下了。」
說着,又反手牽住寶玉的手,作勢往薛寶釵手心裏塞,嘴裏道:「從今往後,我可就把這個弟弟交託給你了。」
這幾乎是婚禮當晚老太太強行說和的翻版!
所不同的是,元春代表着至高無上的皇權,那手雖柔弱無骨,搭在寶釵皓腕上卻仿似重有千金。
寶釵心裏固然一百個不願意,但礙於元春的身份權勢,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寶玉的手,緩緩蓋在自己的手心上。
「不好啦,走水了、走水了!」
然而就在兩者即將接觸的時候,外面突然一陣兵荒馬亂。
寶釵心思電轉,立刻趁勢抽出了自己的手,轉過身一臉驚愕的看向殿外。
寶玉的手撈了個空,心中略有些失望,又莫名鬆了一口氣,為掩飾尷尬,也忙探頭探腦的望向了殿外。
賈元春見他夫妻兩個盡皆如此,心下暗嘆一聲,轉向一旁的探春問道:「三妹妹,怎麼突然走了水?」
探春總攬這次迎駕的大小事宜,驟聞外面突然起火,也正心急如焚,聽元春詢問,她立刻躬身道:「娘娘稍候,我這就去查問清楚!」
說着,風風火火出了大殿。
到了殿門外先手搭涼棚衝着煙霧繚繞處張望了一番,旋即問道:「那走水的地方可是紅香圃?」
「姑娘好眼力,就是紅香圃!」
旁邊立刻有人回道。
探春卻是柳眉倒豎,惱道:「這回接駕紅香圃明明未曾啟用,數九寒冬的又怎會突然走水?!」
「這……」
眾人面面相覷,內中有兩個婦人明顯氣色不對。
探春看的分明,立刻抬手指着那兩人喝問:「你們兩個給我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其中一個婦人嚇的撲通跪倒,旁邊那個本來沒跪,見同伴已經跪了,也連忙跪倒在她旁邊。
探春大步流星的走向二人,半路上順手扯來一盞八寶琉璃燈,流星錘也似的攥在手裏,戳指着二人厲聲道:「如今伱們要是招認了,還能從輕發落,若是等查實了,可別怪姑奶奶沒給你們機會!」
那兩個婦人本就嚇破了肝膽,見她作勢欲砸,忙都以頭搶地道:「三姑娘饒命、三姑娘饒命!我們也不知道這火是怎麼着起來的,只是、只是曾把幾桶燈油存放在紅香圃里。」
「燈油?」
賈探春妙目一轉,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不由冷笑道:「好啊、好啊,我三令五申,還是防不住你們這些家賊!如今闖出這等大禍,哼,我是沒辦法跟老爺太太交代了,只拉着你們這些賊骨頭一起去娘娘面前請罪就是!」
那兩個僕婦聽說要去娘娘面前請罪,更是嚇的魂飛魄散,連忙砰砰砰的磕頭討饒。
探春卻已經懶得理會她們,留下侍書和素雲逼問她們還有那些同犯,自己則帶着人朝紅香圃趕了過去。
等到了紅香圃,卻見焦順與賈璉早已經在此,正指揮着下人們砍伐紅香圃附近的林木花草。
探春見狀,徑直走到焦順面前探問:「焦大哥,這火莫非已經撲不滅了?」
「裏面不知被誰放了燈油,眼下也只能等它自生自滅了。」焦順說着,順手遞給探春一張供狀:「起火的原因是幾個僕婦嫌冷,又見娘娘已經進了正殿,便躲到這紅香圃里生火取暖,誰知卻不慎點燃了裏面堆放的燈油。」
探春聞言頓時將前因後果聯繫到了一處。
說來說去都是御下不嚴,致使僕婦們偷奸耍滑才釀成了如此大禍。
可她心裏也着實委屈,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次接駕的花費尚不足兩年前的五分之一,偏府里的奴才們又被兩年前的大手大腳養刁了胃口,縱使她每日裏三令五申殺雞儆猴,也還是壓不住這股歪風邪氣。
見這三姑娘黯然神傷,焦順也不管還有旁人在,直接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悄聲寬慰道:「這些天你沒日沒夜的操勞,我們都是看在眼裏的,若是叔叔嬸嬸因此責罰,我頭一個就不能答應。」
探春心下一暖,卻並未因此推卸責任,搖頭道:「說到底還是我思慮的不夠周全,若早派人往來巡查,也不會鬧出這樣亂子。」
她是個好強的,如今在這萬眾矚目的日子裏鬧出亂子,心中的失落與沮喪可想而知。
焦順見狀還待寬慰,她卻強笑道:「哥哥放心,我還不至於因為這等事情就尋死覓活的——娘娘如今還等着消息呢,我且先行一步,這邊兒就拜託哥哥了。」
說着,輕輕搡開焦順,又風風火火帶人折回了大觀園正殿。
話分兩頭。
卻說探春前腳出了大殿,賈寶玉就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上回老太太欲要說和,就遭了劫難;如今大姐姐欲要說和,不想家中又逢劫難,莫非天意不願我與寶姐姐複合?
又或是鯨卿和林妹妹……
呸呸呸~
林妹妹還好端端的,怎好拿她與鯨卿並列?
結合先前丟玉的事兒,他越想越覺得是秦鍾暗中所為,否則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非只他覺得巧,連薛寶釵也忍不住疑神疑鬼。
上回老太太被氣到病倒,還能說是因為鶯兒突然捅破了窗戶紙,現如今又突然起火……
「寶玉、寶玉?」
這時王夫人的呼喚聲,同時驚醒了夫妻二人。
薛寶釵立刻回復了清明,賈寶玉卻還有些渾渾噩噩,不明所以的看向母親。
王夫人見他這般不爭氣的樣子,不由暗暗嘆息,也愈發堅定了自己轉而培養賈蘭的念頭,同時嘴裏提醒道:「你姐姐問你最近功課如何呢。」
「呃……」
賈寶玉一聽是問功課,頓覺頭大如斗,可當着姐姐的面又不好實話實說,只能硬着頭皮粉飾道:「我最近一直在跟焦大哥學習為官理政之道,於詩詞文章上不免有些懈怠。」
他是想提前打好預防針兒,免得姐姐考校功課時,自己答不出來太過尷尬。
賈元春聞言笑道:「為官理政也是正道,如何能算是懈怠?卻不知你都跟着焦詹事學了些什麼?」
「這個……就是焦大哥先佈置了好功課,每隔一段時間再考核……」
寶玉說的含含糊糊,但元春卻是愈發起了興致,畢竟焦順教導太子時,素來以奇思妙想寓教於樂著稱——也或許他真就有辦法,將自己這頑劣的弟弟調教好呢?
當下便道:「去把那功課取來讓我瞧瞧。」
賈寶玉暗叫一聲『苦也』,便準備硬着頭皮回怡紅院去取功課。
不想元春又喊住了他,道:「讓丫鬟們去取就是了。」
一旁王夫人立刻命人傳話給襲人麝月。
賈寶玉見狀愈發坐立難安。
正急的抓耳撓腮,就見探春大步從外面進來,徑自跪倒在正中的台階前,揚聲道:「娘娘,事情已經查明白了,都是我御下無方管教不嚴,使得幾個僕婦暗中偷了燈油,藏在紅香圃內,又恰逢有人去裏面偷懶烤火,結果才走了水驚了娘娘的駕。」
說着,伏低身子:「還請娘娘責罰。」
大殿內為之一靜。
王夫人正猶豫要不要站出來為探春說情,元春已然快步下了台階,親手將探春扶起道:「妹妹何須如此?我雖久在宮中,卻也知道妹妹的難處——而更難得的是你能這般坦蕩,不推諉於人!」
頓了頓,又忍不住感嘆:「妹妹若是男兒身,我在宮中便無憂矣。」
說完,便拉着探春回到了台階上。
恰在這時,襲人和麝月也匆匆送了寶玉的『功課』來。
元春展開來就見,表面一張上密密麻麻寫了無數文字,細瞧卻原來是『鯨卿』二字寫了無數遍。
元春因在宮中得了消息,自然知道這『鯨卿』是何許人,當下臉色就是一沉。
等再往下翻看,不是思念秦鍾就是嘗試在寫《霸王別姬》的故事,間或雜了些道理禪機在內,正經的功課卻是一丁點兒也沒寫。
再看看焦順悉心準備的公文範本,以及常識問卷,她幾乎忍不住要當場責罵寶玉。
但掃到一旁的薛寶釵,元春最終還是忍了下來,淡淡的點評了一句:「倒也還算用心。」
順手將這些『功課』遞給了王夫人收着,然後她便再不願看寶玉一眼,轉而詢問道:「湘雲妹妹何在?快請來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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