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街薛家老宅。
外面還在熱火朝天的卸行李,薛二太太卻已經在女兒的攙扶下,來到了給二房預留的院落。
寶琴因擔心這一路顛簸,惹得母親病情反覆,等母親在裏間落了座,便一面命人沏茶一面連聲詢問薛二太太,可有那裏不舒服的。
薛二太太笑道:「太醫院給開的方子果然不一樣,再加上近來心裏頭敞亮,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當的。」
心裏頭敞亮,自然是因為薛家挽回了名聲,梅家也得了報應。
薛寶琴聞言心裏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愈發感念焦順援手之恩,只是林姐姐那裏……
現在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把這些煩心事強壓下去,緊挨着母親坐下,抱着母親的胳膊嬌聲道:「我瞧着也是,母親這幾日氣色好多了,說不準再有十天半月的,連病根都除了。」
「多少年的頑疾了,哪有這麼容易治好?」
薛二太太搖頭失笑,順勢撫摸着寶琴的頭髮感嘆道:「我只盼着能多活兩年,能親眼看到你們兄妹兩個成……」
她原想說『成家立業』,但突然想到女兒才剛經歷退婚,便又覺得這話有些不妥,於是忙收住了話頭。
正想着該怎麼轉移話題,忽就聽外面丫鬟稟報,說是寶釵來了。
寶琴忙起身相迎,不多時姐妹兩個自外間進來,就見寶釵笑吟吟的道:「嬸嬸無礙就好,原本該是我母親過來的,偏她比您還受不得操勞,方才和來家嬸嬸閒話了幾句,臉上就變聲變色的,虧得來家嬸嬸瞧出不對,忙讓她回屋歇息去了,若不然……」
頓了頓,又道:「這是咱們自己家,嬸嬸有什麼事情只管吩咐——等過幾日身子大好了,就讓寶琴跟我一起管家,若不然這裏里外外的,憑我自己可支撐不來。」
薛二太太聞言,拿帕子掩嘴笑道:「你是待嫁的新娘子,自不好太過操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好在你嫂子也快過門了,到時候自然有她張羅。」
「嬸嬸~!」
寶釵嬌嗔一聲,見薛二太太笑着笑着就忍不住咳嗽起來,忙和寶琴一個給她茶水、一個給她拍背,又喚丫鬟送了痰盂進來。
好一番忙活,薛二太太才緩過勁來,擺擺手示意丫鬟把痰盂拿走,無奈嘆道:「我和你母親年輕時,都是沒操過心沒出過力的,想是當初享的福太過了,如今物極必反才落得……」
說到這裏,她忽然省悟過來,抬手一拍腦門懊惱道:「瞧我,這大好的日子,偏一再說些有的沒的——我其實是想說,你們姐妹從小就經了歷練,往後指定比我們強的多。」
寶琴在一旁插嘴道:「姐姐自是強的,我卻巴不得和母親年輕時一樣,做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家太太。」
寶釵只是笑了笑沒張嘴,看向寶琴的目光,卻帶了些意味深長。
三人說了幾句閒話,薛二太太忽然吩咐道:「對了,我這裏正有清心解煩的蘇合香,是進京前特地請名醫給配的,為的就是怕路上有個好歹……」
還未說完,寶琴便忍不住又緊緊抱住了她的胳膊。
薛二太太反手在她頭頂拍了拍,笑道:「我這不是好好的麼?你去找一瓶來,讓你姐姐帶回去給你伯母。」
寶琴答應一聲,這才依依不捨的放開了母親,去外面向管藥的丫鬟討要蘇合香。
她這一走,屋裏二人便都正色起來。
那蘇合香既是丫鬟收着的,喊一聲讓人送進來就是了,如今偏讓寶琴去找,薛寶釵料定了嬸嬸必是有什麼要私下裏交代自己的。
果不其然,就聽薛二太太道:「二房在京城沒什麼人脈,便有,也都跟着你叔叔去了——若在金陵還好說,可眼瞧着一二年都未必能回去,卻只怕耽誤了你妹妹的好事。」
薛二太太顯然並不看好自己的病能在京城徹底治好,所以擔心自己一旦有個好歹,會誤了薛蝌寶琴的婚姻大事。
薛蝌耽誤上幾年倒罷,男子成親的歲數一向比較寬泛。
但寶琴若前後耽誤個四五年,可就不好找門當戶對的人家了。
而這話的意思,自是想把這事兒託付給大房來辦。
這一筆寫不出兩個薛字,薛二太太尚在病中,由薛姨媽出面主持侄女的婚事原也該當。
但寶釵卻沒有立刻答應下來,略一遲疑之後,便拐彎抹角的提醒道:「寶琴經這一回,心裏頭怎麼想還不知道呢,嬸嬸何不先問過她的意思再說?」
她這是指望薛二太太通過探詢,能察覺到寶琴與焦順之間的異樣。
但薛二太太卻誤會了,連連擺手道:「你妹妹又不是那榮國府的四姑娘,難道還能因為梅家的事兒,就要遁入空門當姑子不成?」
「我不是那意思。」
薛寶釵畢竟只是猜測,並沒有什麼真憑實據,故此也不好直接點破,便只好再次建議道:「總之,嬸嬸先問過她的意思就是,若沒有什麼別的念頭,我母親那裏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薛二太太這才聽出些異樣來,正待追問究竟,寶琴已經捧着個小瓷瓶從外面回來了,她便也只好收住了話頭,笑着示意女兒把那藥交給寶釵。
寶釵連聲道謝,又順勢告辭道:「我也實在有些擔心母親,如今既得了藥,就先不在嬸嬸這裏叨擾了。」
「寶琴,送送你姐姐。」
「不用了……」
一番客套送走了寶釵,薛寶琴再次從外面折回裏間,便忍不住好奇的打聽:「媽媽,你方才跟姐姐說什麼了?」
方才打發她出去,主要也是怕她當面聽了不好意思,如今見她直接問了出來,薛二太太索性便也開門見山的道:「自是在聊你和你哥哥的終身大事,如今你堂兄堂姐都已經定了婚期,咱們家總不好落在後面。」
薛寶琴聽了,卻是欲言又止。
原本瞧着母親氣色不錯,她是有想過要吐露心意的。
可問題是昨兒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是搶了林姐姐的出路,這一來她原本堅定的態度,不免有些動搖。
猶豫再三,最後只裝作沒事人一樣,上前挨着薛二太太撒嬌道:「媽媽只管給哥哥張羅就是,我還小呢,合該在媽媽跟前多淘氣兩年才好。」
「你這丫頭。」
薛二太太再次輕撫女兒的秀髮,暗裏卻忍不住起疑,自家這姑娘素來不是個藏着掖着的,偏方才欲言又止的,似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心事。
她琢磨了一下,還是選擇了暫時假裝不知,若女兒想通了跟她傾訴自然最好不過,若是一直沒有動靜,再旁敲側擊也不為遲。
…………
另一邊。
薛姨媽因受『姐妹的兒子』困擾,不覺在徐氏面前失態,虧得徐氏誤以為她是身子不適,才好歹沒有露出馬腳。
等假裝倦怠的躺到床上,她原以為自己會羞慚的無地自容,但捂着兩團沉甸甸的良心,竟只覺得渾身酥酥麻麻,說不上通體舒泰,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為此她愈發覺得羞恥慚愧,偏越是這樣那種感覺就越是揮之不去。
輾轉反側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起身反鎖了房門,然後又用貼身收藏的鑰匙,打開了用連環鎖鎖住的小匣子,從裏面取出木雕和詩畫,攤開在桌上,痴痴的打量。
便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輕『咦』,旋即就聽寶釵在外面納悶道:「母親怎麼把門反鎖了?」
薛姨媽嚇的花容失色,忙將東西全都放回匣子裏,想要重新落鎖時,手足亂顫的,卻怎麼也對不齊那連環鎖的機關。
她生怕耽擱的久了女兒起疑,只好將那匣子胡亂塞進了柜子裏,然後打開門強笑着解釋道:「我實在受不得吵鬧,乾脆鎖了門清靜清靜……」
她不解釋倒好,這一開口,那顫巍巍好似酥酪的嗓音登時暴露了她緊張的情緒。
薛寶釵微微挑眉,卻並沒有揭破母親的慌張,若無其事的進門道:「我說呢,正好,我從嬸嬸那兒得了一瓶蘇合香,聽說是請人專門調配的,母親快試試看管不管用。」
說着,一面將那蘇合香遞給薛姨媽,一面暗暗掃量屋裏的情形。
別處都沒什麼異樣,只那梳妝枱上少了個常見的小匣子,薛寶釵依稀記得,母親時不時就會一個人偷偷躲在屋裏,把玩那裏面的物件。
她原以為是父親留下的遺物,可今兒見母親變聲變色的,又似乎不是這麼一回事。
難道說……
她臉上騰一下子也紅了,眼見薛姨媽正拔了塞子去嗅裏面的蘇合香,便忙道:「母親用了藥,就好生歇着,外面自有我和薛蝌盯着——再說了,焦大哥也還在,必不至出什麼意外。」
說着,轉身便逃也似的出了門。
薛姨媽雖覺得女兒的舉動有些不對,可好容易逃過一劫,自然顧不上再深究什麼。
於是再次反鎖了房門,先將那蘇合香放到梳妝枱上,然後又取出了那盒子,原想着直接落鎖,可白生生的指頭搭在上面遲疑良久,終究還是忍不住挑開了蓋子,再次取出了裏面的木雕和詩畫。
這次她索性直接帶到了床上,將那詩畫與枕頭齊平,又將那木雕小心翼翼捂在巍峨之間,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美目逐漸迷離……
再說薛寶釵。
她從母親屋裏出來,兀自心頭突突鹿撞。
不過羞恥歸羞恥,她骨子裏畢竟不是什麼抱殘守缺的道學先生,考量到父親已經死了數年之久,母親又正值虎狼之年,會用那種東西,似乎也並不為奇,也並不為過。
只是經此一事,薛姨媽在她心裏的印象,除了母親的身份之外,卻也多了女人的那一面。
且順着這個思路去想,好像自己未來的婆婆,如今的姨母王夫人也經常反鎖房門,獨自一人在屋裏……
難道說,這個年紀的婦人,真就……
「妹妹?妹妹!」
正自魂不守舍,耳邊突然傳來薛蟠的大嗓門,薛寶釵嚇了一跳,抬頭卻正對上薛蟠充滿疑惑的銅鈴大眼,忍不住往後退了半步,掩着心口抱怨道:「哥哥什麼時候來的,冷不丁嚇人一跳。」
「我早回來了,喊了你好幾聲你都沒應。」
薛蟠見嚇到了妹妹,撓着頭訕訕的憨笑。
這時薛蝌也上前見禮口尊姐姐。
薛寶釵見只有他們堂兄弟兩個,不由詫異道:「焦大哥呢?」
「原說好了在咱們家吃酒的。」
薛蟠立刻有些不高興的道:「誰成想方才榮國府差人傳信兒,說是皇上命人抄錄了一封公文給他,他因怕是什麼急事兒,所以只好回去了。」
寶釵瞭然,因擔心哥哥莽撞,再撞破了母親的……
於是特意交代道:「母親因身子有些不舒服,如今已經睡下了,哥哥有什麼事兒只管找我,千萬不要去打攪母親。」
「曉得了、曉得了。」
薛蟠先痛快應了,繼而又追問薛姨媽的狀況,聽說並無什麼大礙,這才放心。
這時有丫鬟過來稟事,因說的不甚清楚,寶釵只得親往查看。
她前腳剛一走,薛蟠便大咧咧的拍着薛蝌的肩膀道:「蝌哥兒,你且在外面盯着,我身子也有些不爽利,且去吃幾杯鬆快鬆快。」
說着,也不管薛蝌如何反應,徑自揚長而去。
…………
奔馳的馬車上。
焦順斜倚着靠枕一臉的晦氣。
他原想着借慶祝薛家喬遷的名義,晚上留下來吃酒,說不定就能薛姨媽有什麼進展——若不成,能和寶琴更進一步也行。
那知皇帝突然差人送了份《工學官制議定書》來,生生攪了他的好事。
其實那份所謂的議定書,他早通過別的渠道看過了,那上面開出的條件莫說是皇帝不答應,連他也是決計不可能通融的。
原以為皇帝會去和吏部打擂台,但瞧這意思,倒像是要把這麻煩推到自己頭上。
但焦順可不想與吏部正面硬剛。
嗯……
或許可以從勛貴們身上想想辦法?
他們這又是出錢又是出力的,就是想在工學了分一杯羹,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肯定不會坐視文官把中高層的官位統統收入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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