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平公主瞪大了雙眼,黑瑪瑙一般的一雙眸子緊緊攫住了眼前這道頎長的身影。
黛水留意到她的反應感到很奇怪,由此聯想到......或者昇平公主壓根兒就不曉得鹿意是能夠站起身的,因為據她所知,雖然說她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坐着,癱了的病弱模樣,但是其實他身體裏蘊藏着駭人的力量,他三兩步就能跨到她面前並出手迅速,一下子就扼住了她的脖子。
那股不能呼吸的緊迫感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鹿意難道不是在刻意向所有人隱瞞自己已經恢復的實情麼?如果她的思路正確,那麼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因為冬天太冷了他不想出去當差?
這太扯了,她不能把自己的偷懶思維強加給他。
黛水甩甩腦袋擯棄這不切實際的想法,眨巴眨巴眼,就看到此刻鹿意的身體正向自己略微的前傾,一座山似的攜着籠罩她的陰影傾覆而來。
「鹿...陸大人......」鹿意現下隨了廠公陸薰的姓,對外統一喚作陸簡。是以一般人常會錯以為他是陸薰的親戚。
黛水屏住呼吸,晶亮的眼眸子裏他的面孔逐漸放大。
他仿佛有話要對她說,冰涼的棱形六角小雪花沾上了他的髮絲,隨着穿堂風一縷一縷游弋,此情此境,竟然好像一幅富有朦朧詩意的畫作。
但是黛水的目光只要一接觸到他眼角那彎玄月形狀的疤痕,整顆心就會猛然收縮下墜,任何美好都支離破碎了。
當年聽到英國公府覆滅的消息時黛水還不能真切感受到現實的殘酷,一個繁盛百年的家族一夕之間凋零到底意味着什麼,皇位上高高在上的帝王揮一揮衣袖,有多少人將為之喪命,粗魯的士兵肆意對往日仰視之人搶掠砍殺,而那裏是他們曾經看也不能多看一眼的地方,府中嬌貴的貴族小姐本是他們今生今世一個手指頭也碰不着的,那時卻可以,甚至是——
黛水悚然,右臉被風吹得發麻,她無法想像在當時的情況下鹿意都經歷了什麼。
他的年紀幫助他逃過一劫,可是隨後苟活的光陰必然施加給了他遠甚於死亡的苦楚和恥辱。
含着金湯匙出生的貴族公子,從降臨人世就為繼承一等國公爵位而栽培的少年,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讓他連記憶都失去了。
他被揪住頭髮往牆上砸過麼......
黛水隱約這麼想着,她猜測鹿意很有可能是頭部受到撞擊才真正失憶,現在看來這未必是一樁壞事。哪怕他再也不記得她了。
鹿意撐着扶手,小臂繃得筆直,黛水不自覺放柔了眸光。
她不能確定他是不是裝瘸,便朝他微微移動了些,以便於鹿意沒有那麼吃力,耳畔隨即傳來他壓得異常低矮的聲音,好像晨曦的微風一樣吹送進她的耳朵。
只限於她能夠聽見就足矣。
「你失約了。」他說道,嘴角下沉,「我只是失憶,並不是健忘,你許諾第二日會來看我,我一直在等。」
黛水只覺兩耳邊嗡嗡作響,不能言語。
他重新落座,打量似的望着他,視線彌散在風雪裏,甚至有幾分不易察覺的輕佻和疏遠,「你沒有來。」
自己為什麼沒有來,而且遲了這麼些日子?
黛水想起了重華宮的總管蔡嬤嬤,想起了同屋的閔秋,更想起了一路上過來形如過五關斬六將的關卡,試想今日要是沒有蔡嬤嬤交付的差事,沒有蔡嬤嬤給的令牌,她依然會繼續失信下去。
如果我今天也沒有出現,你是不是會一直等我?
這話在她舌尖滾了滾,終是咽了下去。她不比他,她沒有失憶,反而縱觀全局,她要比他考慮的多的多,她知道自己必須在理智尚存的時候牢牢抓住。
鹿意適才的表現已經會叫別人想歪了,他不應該這麼下去,昇平公主人美心善,她能帶給他快樂、平安。
可是他和自己的緣分幾年前就斷了,她不能自私的,為了短暫的幸福坑害了他。興許愛情這種東西,原本就並非所有人都有資格碰觸。
黛水沒有解釋,她瞥了眼他放在膝上那隻盛放糕點的小盒子,盒子表面已經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似的雪,他的指尖從邊沿划過去,擦出一道尖銳而醒目的痕跡。
黛水心中莫名一凜,立即垂眸道:「上回,是我不小心冒失失地闖入這裏,打攪了大人的清靜。」她需要給出一個解釋,主要是說給此時輪椅後表情七葷八素的昇平公主聽的,無論怎麼說,這是一個她開罪不起的人,她是那位太子寵愛的妹妹,而太子是她的「狩獵」目標,之一。
「委實是對不住,」黛水的臉面埋得更低,聲音里也恰有其事一般帶着稍許的顫音,仿佛生怕受到怪罪,「今日帶上親手做的糕點,我是真心實意來賠罪的。」
她的話牛頭不對馬嘴,但是他明白她的用意。
「你麼,真心實意?」
「是,你是真心實意想要和我......」撇清干係。鹿意的語聲越來越低,然而口吻卻比這漫天漫地的冰雪還叫人膽寒。
他露出了今日見到她後第一個鎖起眉頭的情緒,反覆摩挲着糕點盒凹陷的牡丹花紋,良久,撐着下巴回首看看昇平的臉蛋,復望向頭顱低垂的黛水。
「說完了?」他別開視線,平靜地說道:「那你滾吧。」
土行孫和台階下垂手的小太監都是一怔,土行孫忍不住向前邁了一步,「二檔頭,這、這不妥吧?」怎麼這麼說話,哪怕是因為昇平公主在場......
他私心眼裏瞧着,盼理除了身份地位落了下乘,旁的也不差哪兒啊,其實配他們大人是正適宜的,不是有句話麼,郎才女貌郎才女貌,眼前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啊。
只是,不曉得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似乎有一種外人無法干預的氛圍存在。
此事只恐沒那麼簡單。
黛水的後腳跟踩到一塊厚實的積雪,「吱嘎」,她到底是沒有勇氣抬頭看他。鹿意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他也許等待了許久,好容易出現一個與自己「前世」相關的人,但是,這個人卻選擇主動遠離。
她是必定要被他討厭了......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黛水深呼吸,平復心緒,她清楚自己是最沒有資格可惜怨嘆的,可是,可是——
「等一下。」
身後驀地傳來鹿意的聲音,她的背脊一直,居然下意識地踅過身來,心中隱隱按捺着某份不該懷有的期盼。
「什麼?」
他仿若失去了表情變換的能力,一張臉冷冰冰地繃着,將那隻猶帶着溫意的糕點盒拋在她的腳邊,花糕撒了一地。
鹿意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膀,「姑娘的糕點,我突然不喜歡了。」他直視着她頃刻間就微微泛紅的眼眸,解氣似的道:「一個不剩,還請全部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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