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兩人氛圍正微妙着,突然打斜剌里跑出來個哭哭啼啼的女子。
她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梳着雙環髻,身上穿着翠色的比甲,腰間扎着淺色汗巾子,眼睛哭得腫得像兩隻核桃,黛水「咦」了聲,只覺自己仿佛在哪裏曾見過她一般,便怔怔地望着她。
這姑娘一看就是哪個大戶人家的丫鬟,穿着體面得同這整個街面格格不入,她抽出帕子擦了擦眼淚,不小心看見身着男裝的黛水,腳下竟是一頓,和她兩兩對望起來。
「你......」黛水冥思苦想,終於想起來了,她猛地一拍自己腦門,「你是那一日荷園裏得到銀錁子賞錢的丫鬟吧?」
身着翠色比甲的雙喬狠狠一怔,須臾陡然「噗通」一聲當地跪了下來,她的眼淚流得更凶了,哭訴道:「不是我,我叫雙喬,那天在園子裏得到小姐賞的是我的姐姐雙璐——她、她現在已經死了!在風荷院抬出的屍體便是我的姐姐,並不是小姐!求你們幫幫我,還姐姐一個公道......!」
這叫做雙喬的丫鬟說到後面已經泣不成聲,黛水和鹿意對視一眼,鹿意攬了攬袖子,疑惑道:「你為何哭哭啼啼跑出來?」
這話是問到點子上了,雙喬喉頭哽咽,捏緊拳頭好容易止了哭,勉力說道:「傅府仗勢欺人,爹娘因姐姐不見了便去荷園尋人,誰知竟叫他們打了出來!本也想報官的,可我們什麼身份,傅府伸出一個手指頭就能捏死我們家.......」
黛水扶着她起身,叫她起來說話,這雙喬肩膀顫抖,繼續道:「我和姐姐簽的不是賣身為奴的死契,姐姐在荷園沒了,傅府是要給出個交待來的,爹爹又去鬧了幾遭,最後一次,竟是、竟是叫他們用銀子堵住了口!我不服氣,娘說我們再怎麼鬧姐姐也回不來了,不如拿了銀子息事寧人——」
「你們最開始是怎麼確定那具焦屍是你姐姐,而不是真正的傅小姐?」黛水把她哭得粘在臉上的髮絲撥到耳後,安慰道:「好歹別哭了,眼睛腫成這樣,不好看了,回頭記得拿冰塊敷一敷。」
雙喬淚眼朦朧看着面前人,只認出她是當日在荷園的某家小姐,心中十分感激,然而一想到傅家,她不禁冷笑道:「那天姐姐臨開宴時說,她中午撞見姑娘們在園子裏做遊戲,碰巧得了些賞錢,便想起家中送來的幾籃子新鮮水晶葡萄,因是自家種的,多少是一份心意,便提了一籃子往小姐的風荷院送去,誰知——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接下來是大家都知道的,風荷院走了水,裏邊兩個人,溫家四小姐安好,而傅府獨女傅想容卻不幸遇難,好好兒一個美麗不可方物的待嫁千金小姐,來日的郡王妃,轉眼間就成了焦黑焦黑的屍體,面目全非,香消玉殞。
聽到這裏,黛水沉默了下來,心有戚戚焉地撫了撫雙喬的背脊。
還有什麼比失去親人更痛?想起自己尋找父族的路連個頭都沒開,不由嘆了口氣,父親亡故後,她就如一隻浮萍,飄到哪兒算哪兒。現下雖在溫府住下,做了他家的四小姐,然而畢竟溫家始終不是自己的家,他們也不是她真正的親人。
雙喬兩手抹着淚,眼前兀的出現幾個被火燒得黑乎乎,幾乎不能辨認的銀錁子,鹿意把包着銀錁子的帕子遞給她,「這是我在你姐姐身上尋到的,你拿着,算是最後一點念想。」
她拿着帕子的手顫抖起來,忽而又哭得幾欲斷腸,才將銀錁子收起來。
黛水看着心裏難受,便道:「既然你父母已經決定不追究,依我說,你也暫時不要表現出對這事的在意了,畢竟你還在傅家做事不是。」細眉擰了擰,又問:「如今你我都知道你家小姐並不曾死,那麼她人卻哪裏去了?你常日在傅家,可知道些我們外人不得而知的事?」
原本主人家的事,家下僕人是不好多嘴嚼舌的,雙喬咬了咬唇,她心裏怨極了傅想容,在她看來姐姐的死決計和她脫不了干係,就衝口而出道:「老爺太太只當我們底下人是聾子啞巴,不知道內里的勾當,呵呵!小姐去了哪裏?小姐從小與她那位借住在家中的遠房表兄一起長大,可謂是青梅竹馬,她不滿意自己的親事,怕是與她那親親表哥私奔了也未可知!只可惜了我苦命的姐姐,巴巴兒的撞上去給她做了替死鬼......」
「奔者為妾,事關傅小姐的名節,你確定嗎?」
黛水眉尖若蹙,看了眼邊上一言不發的鹿意,詢問他的意見道:「如果換做是表哥,你也會和喜歡的女子私奔嗎,唔,當她同旁人定下了親事?」
鹿意面色不善,他對於她總愛用自己來打比方十分不快,別開臉道:「我喜歡的女子,自然只能同我定親,旁人連她一指頭也別想肖想。」
他今日說得斬釘截鐵自負異常,卻沒想到有朝一日,當自己面臨類似的境地,竟是為得到心上人做出了遠比「私奔」更加不堪一千一萬倍的事來。
世間事,奈何一個情有獨鐘的「情」字。
一旦泥足深陷,到那時天下人悠悠之口,國之禮法,家之規矩,與他何干呢?
當下黛水聽了鹿意的話抓了抓頭,小聲嘀咕道:「又不是問你這個,是叫你站在另一個角度揣測傅家那位遠房表兄的想法。誰不知道你們英國公府手眼通天,你想要的,自然應有盡有,天上的星星月月也能得來,自是沒有得不到一說。」
鹿意是習武之人,耳力極好,將她的碎碎念悉數聽入了耳,不過他只橫了她一眼,像是連計較都懶得同她計較。
雙喬眼睛哭得酸疼,唯恐他們不相信自己,急忙道:「如果不是為了遮掩小姐同瞿秀才私奔這樣的醜事,我倒不信老爺太太,老太太對此事會是如今這般的處理態度!棺槨中的人分明就不是小姐,而風荷院起火疑點重重,家中又少了人,他們不查便罷了,還極盡遮掩之能事——
我們底下人閒時或多或少都聽了一耳朵,小姐確實不喜歡京中那位未來的夫婿,順王府的小郡王,聽說此人流連花叢,滿臉疙瘩,還是個跛子,其貌不揚便算了,在京中的名聲亦極是不好,家世地位顯赫又如何?恐怕在小姐眼中表少爺瞿秀才是眼前珠玉,遠在京城的小郡王卻是個混沌的魚目珠子,自然要選前者,她一定是跑了!」
鹿意重重地攢眉,嘴角開了一條縫道:「小郡王他,滿臉疙瘩?還是個跛子?」
不等雙喬回話,黛水自然而然地接口說道:「可不是,我還聽說你們時常一道兒趴在牆上偷窺人家婦人洗澡呢,要說起來,小郡王身為一個跛子......真可謂身殘志堅。」
鹿意牽馬的手青筋閃現,氣得整個身子微微發抖。
黛水和雙喬感受到他的低氣壓,一時都閉了嘴不敢再言語。鹿意眼前黑了黑,驀地抓起黛水的手腕,強勢地拉着她看着自己,「謠言止於智者,表妹是聰明人,你說,我像是那樣孟浪的人麼?」
她看着他,費勁地憋着笑,還以為這個便宜表哥年紀輕輕便成神仙了呢,總是寡着一張面孔,倨傲自負似的,原來他也知道在意自己名聲。
黛水唇角一揚,終究是沒有忍住,「逗你玩兒呢!」在鹿意古怪的神色下吃吃笑了開來,聲音甜美清脆,如銀鈴一般叮鈴鈴傳入他耳中,「表哥一表人才,是人中龍鳳,我卻是不信有怎樣的婦人能叫你不惜爬牆頭去偷看,難道長得神仙姐姐似的麼?自然沒有這樣的人呢。」
她這話說的並不十分妥當,莫非真有生得謫仙一般的女子,他就要貪戀人家美色了不成?
鹿意難得露出了少年人的窘迫,眼前只齊到自己下巴的女孩笑得眉眼彎彎,兩隻眸子熠熠生光,仿佛嵌入了大漠的繁星,又像是匯入了甜滋滋的甘蔗水,涼沁沁地湧入心頭。
左胸口某一處倏地怦怦加速疾跳起來,弄得他迅速鬆開了她細嫩的手腕,踅過身和她拉開距離。
「怎麼了這是?」黛水收起笑容,抿了抿唇,她還當他又是生氣,便索性也不管了,轉身向雙喬道:「你說的我們都清楚了,不過在尋到傅小姐以前,還是不能對她的去向妄加揣測。」
雙喬福了福身,低下頭道:「我知道的,如今只希望快點找到小姐,如此...姐姐的屍首也能順利回到自家。」
黛水點了點頭,看着雙喬上了前頭停的一輛破舊馬車,估摸着是回傅府當值去了。既然他們已經見過雙喬,那就不必再去她家了解情況了,她父母已經被銀錢收買,肯定問不出什麼來,知道的只怕還不及雙喬多。
其實到這裏,黛水對傅想容的去處已經不那麼在意了,她確定她離開了就好,證明自己判斷無誤。鹿意卻心事重重似的,她翻身上馬喊他同坐,他卻仿佛她是個妖怪一樣推三阻四起來,就是不肯和她一起。
「你坐好不要亂動,我牽着你。」鹿意淡聲說道。
他拉了拉韁繩,回眸看黛水,她卻也正看着自己,兩眼探究似的一眨也不眨。她眼波潤潤的,形容尚且稚嫩,五官還未完全長開,然而眉眼間卻流露出一股宛然的嬌憨媚態。
假以時日,不知會出落得何等模樣......
鹿意看得久了,胸口空空的,恍若被人掏走了什麼。他慢慢搖頭驅走遐思,須臾啟唇道:「過完中元節我大約便要走了,也算認識一場。這樣,一會兒買河燈,你挑,我來付錢,只當作是臨行前的禮物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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