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水問完那話便下意識地伸手去抓,鹿意卻收回了手,他的眸子在氤氳的月色薰染下透出幾分朦朧。
「時候不早了,你還不回去麼?」
夏日夜晚的蟲鳴聲起起伏伏,人至於其間感到說不出的舒適和愜意,黛水絞着兩手扭股糖似的說道:「表哥...我都喚你一聲表哥了,我們是親戚呀,你就別賣關子了,你帕子裏包着的應當確實是銀錁子吧!」
他和她對視,海子一樣的眼眸,眯起來的時候像只狡猾驕傲的狐狸,「我方才從焦屍身上找到的,怎麼,表妹有什麼發現?」
少年人的聲音不算渾厚,卻因處於變聲期而滲入了濃濃的磁性,鹿意說話的口吻又時常慵懶拖沓,句末的尾音便仿佛一片晶瑩的天鵝毛,輕輕地,微微地在她心頭撩撥過去。
黛水怔了怔,身體裏某一處似乎痒痒的,她摸摸鼻子,看他看得呆住了,忽然牛頭不對馬嘴地喃喃出聲,「......表哥原來生得這麼好看,我竟然現在才發現......」
人人都愛美男子,顏值在任何時候都能迅速拉升人與人之間的好感度,在今晚之前黛水潛意識裏覺得這個世界上最最漂亮的人莫過於木星讓,一來木星讓確實長得好,二來是,木星讓對她有恩,他把幾乎窮途末路的她帶來了大名府。儘管有他自己的小九九,卻不能否認他是個善良的人。
然而——
那一切在眼前低聲和自己說話的鹿意面前都被碾成了泥。
卻說鹿意聽了黛水的話尚不曾作出反應,他身後的小廝倒張大了嘴,暗自腹誹道:這是怎麼說?溫家的表小姐們怎麼一個比一個一言難盡?這一位驀地說這話,敢情是在對自家爺表白心跡?如果是這樣那也未免太拙劣了,而且也太過出格了,再者說,他們爺眼光於頂,身份尊貴,是未來的英國公,豈是她一個小小四品官家的庶女可以肖想,真真叫人替她害臊。
黛水後知後覺才察覺出空氣里微妙的尷尬,她發現鹿意的臉原還是正對着自己的,這會子卻側了過去...!
不禁後悔得想咬舌頭,暗想他該不會以為她是那種輕狂孟浪的女子吧?真是天大的冤枉,看來時常把心中所想順口說出來的毛病得立即改了,不然今日是誇讚的話還倒罷了,別哪一日順嘴罵人就糟糕了,唉,這裏終究不是鄉野之地,自己確實要約束約束自己的言行了。
黛水面上赧然,長長做了個揖向他致歉,口中喏喏地道:「對不住對不住,是我孟浪了,表哥千萬不要把我的話放在心上。說起來,其實你也沒有怎麼好看,大約是今晚月色好,才襯托得表哥略有幾分......」
有幾分姿色?
可是能這麼說嗎,這話這樣說出來怎麼似乎不大對頭啊?
她想着,兩唇張着猶如缺水的小魚,真是一句錯句句錯,只能傻登登地定在當地,好像一根杵在東海的定海神針,直隆通的。
鹿意拂了拂袖,垂眸將裝有銀錁子的方帕疊好放進袖攏,上眼瞼垂下的眼睫如同兩把濃密的羽扇蓋住了他的眸光。
黛水很不安,他現下一切的動作看在她眼裏都是對自己無聲的不滿,她慢慢耷拉下了肩膀,顯得垂頭喪氣的。
也不知怎麼的,潛意識裏嚎啕着,似乎是驀然回首間偶然遇到一處闌珊燈火。她很想在這位新得的便宜表哥面前維持一個不算太差的形象。
「你在溫家行四?」
鹿意倏地問道,他似乎是好奇,思忖着啟了唇,「即便是姨母還在世的時候也不曾聽說過你,倒是見過你們這一房另一位庶出表妹,閨名叫作...叫做錦蘭的,你呢,你叫什麼。」
不怪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今天發生太多事了,如果按着原先的軌跡沒有發生風荷院走水傅想容「被燒死」這事,他們在今天白天的時候就會在宴席上被兩家長輩正式互相介紹,認識,而不是今日這般見了兩回都匆匆的。
第一回是她玩遊戲向他「表白」,不歡而散,第二回是被他仗着比她高強勢地拎她出了風荷院,又是不歡而散——
她當時真是很氣惱,看這個出身高貴的表哥也是各種不順眼,再加上在錦素的八卦里鹿意是帶着小夥伴一齊爬牆偷看人家婦人洗澡的無賴人物,凡此總總,她對他根本生不出一絲一毫的好感來。
直到適才在窗戶里偷偷看他,那一刻就好像在看着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她才發現鹿意私下無人時做事專注、認真,看起來居然那麼可靠。
那具燒焦的屍體冷冰冰躺着,黑魆魆的眼洞恍似兩道無底深淵,而緘默立於她身旁的少年人卻擁有鮮活白皙的皮膚,生機勃勃的身體......兩下里出現在同一個畫面,燭火搖曳,不可避免地帶給人目眩神馳的詭異美感。
貓在窗前偷覷的黛水微微屏息,看着鹿意的眼神就悄然發生了質的轉變。
她當時心裏就尋思開了,倘或撇除那些個對他的偏見,單是觀鹿意整個人本身,他的氣質,他的相貌...他看上去是一個猥瑣到會偷看婦人洗澡的臭流氓嗎?
顯然不!
三人成虎,終究是謠言害人,要說鹿意表哥也真是可憐,不曉得是不是惹着了什麼冤家對頭,被人坑害了呢。
黛水心裏不知不覺為他說起了話,偏斜的天秤重新回歸了水平位置。目下聽鹿意轉移話題似的問自己來歷,便欣欣然就坡下驢,她當然得按照溫老爺給她安好的身世來回答,便哀哀地嘆了口氣,說道:「唉,小孩沒娘說來話長,表哥不認得我是正常的呢——」
她添油加醋地說起故事來,言談間繪聲繪色,心裏也很是訝異自己竟然有信口拈來的胡謅天賦,她自覺謅得恰到好處,描述出了一個可憐女童跟着苦命外室母親在鄉間飽受欺凌辛苦生活的故事,重點講述了母親死後自己是如何有能耐,如何的為好心人所助才最終來在這大名府尋到爹爹溫老爺的坎坷經歷。
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黛水的過去的確辛酸,她編到傷心處不覺聲音滯澀,感激地道:「好在如今一切安好,吃穿不愁,這樣我就很滿足了......哦,是了,我在鄉間時母親曾為我取名『黛水』,螺子黛的黛,水汪汪的水,表哥記着這個名兒吧,另一個『盼理』是現下的夫人為我取的,往日裏她和爹爹都這麼喚我,我卻不大習慣......」
她的話真真假假,聽在外人耳中卻十分真。
一旁的小廝臉上露出愁容,也想起了自己家諸多的心酸事,要不是窮得揭不開鍋,實在活不下去了,誰家把男孩子當一件物件兒似的賣給人牙子只為換幾兩銀子度日。他就是八歲的時候被父母哭着賣了,輾轉各地,換了多少家主人家,從此再沒有見過父母親,思及此,倒後悔起方才對這位表小姐的輕蔑想頭。
人生在世,誰都不容易,又何必彼此為難?
這世間有的是外表光鮮的人,皮囊下卻藏着無盡泣血事,不過都安安生生得過且過,安頓好自己的小日子也就罷了。
鹿意聽完,面上沉吟了會子,豈料他的關注點和自家小廝相去甚遠,長眉微揚說道:「你適才說的帶你來的好心人,可是姓......木?」
「是呀!」想起木星讓她就心頭微暖,像大冬天喝了一碗燙過的果子酒一樣,面上醺醺然說道:「木哥哥算是當今為數不多的古道熱腸之人了,他一路上給我買衣服,買吃的,到了大名府後還借錢讓我得以給母親送禮物,果然面由心生,長得漂亮的人心地便更好——」
鹿意嗤了嗤,仿佛不屑一顧,嘴角下沉問她道:「你這位所謂的古道熱腸之人,可是叫做木星讓?」
黛水顯然吃驚極了,須臾眸中露出幾分欣喜來,「這樣巧麼?莫非表哥你認識木哥哥?」
木哥哥?他豈止是認識。
心念電轉間,鹿意低頭望住了表妹乾淨純真的面容,她額間碎發微卷,面頰軟軟的,整個人瞧上去便似乎也呆傻呆傻,然而看着自己的神情十分專注,微啟的唇像是兩片灼灼的桃花瓣......
呼吸突然一窒,鹿意忍不住教育她道:「莫要被表相矇騙,這木星讓最是個明里一套暗裏又一套的,他平白無故幫你做甚,必定是另有所圖。這往後、往後你若是再見着此人,只當作不認識便是了,千萬不要理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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