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海龍縣進賢鄉周村的時候,已經是三月初了。
安南阮通一家人歷盡艱辛,來到了這個他們將要生活一輩子的地方。
還沒到村口,就聽見一陣緊似一陣的犬吠聲。
兩小兒嚇得躲到爹娘背後,緊緊牽着他們的衣角。
大人抬頭望去,卻見十餘騎正馳騁在原野上,追逐着一灰一黑兩隻野兔。
兔子的動作十分靈活,時不時急轉彎,試圖甩脫馬兒。不過獵犬更機警,立刻上前封堵,迫使其回到原有路線上。
「嗖!」一箭飛出,將黑野兔牢牢釘死在地上。
「哈哈,我射中了。」一穿着皮裘的少年高興地大喊。
「嗖!」身後又一箭飛出,射中了灰兔子。
兔子被箭失的力量帶飛,在地上滾了幾滾,然後抽搐着掃了掃腿,一蹬,咽氣了。
其餘幾個少年盡皆嘆氣,滿臉失望。
安飛虎看得哈哈大笑,道:「陳金剛,你阿爺的武藝愣是沒學到半分啊。再這樣下去,以後還是讓你弟當府兵吧,你老老實實種地去。」
正所謂「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府兵不是誰都能當的。在軍籍文冊上登記了的才是府兵,可以免稅,免徭役。沒名字的,那就是百姓,沒有任何特權。
陳金剛聞言氣得大呼小叫,玩伴們盡皆大笑。
看着那些遠去的少年,阮通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也當過兵,摸過箭。在他眼中,這些少年的武藝是真的不賴了,能在馬背上做出各種動作,顯然經常練習。再看看他們的身板,強壯魁梧,若在愛州,定然被官員們招作護衛,好酒好肉伺候着。
但在遼東,這樣的少年似乎很多。
軍戶子弟,從小習武,身強體壯,熟悉各種兵器,通曉簡單的軍事常識,也在常年的打獵、玩鬧中,與同齡人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配合嫻熟。
多麼優質的兵源啊!一個縣招募千把人,以鄉黨宗族為紐帶,粗粗訓練一下,配上合適的裝備,拉出去就是一支合格的軍隊。
有這樣優質的兵源地存在着,夏朝的統治看樣子就穩如泰山,除非這些所謂的良家子自己造反了。
阮通垂下了頭,拉着妻子兒女進了村。
安飛虎與幾個相熟的人打着招呼,大聲談笑。
村里人仔細打量着新來的一家人,笑道:「這家婦人生得貌美,我見猶憐。」
「滾!」安飛虎拉下了臉,道:「他們都是我的人。若起了什麼腌臢心思,先掂量掂量是你的脖子硬,還是我的刀硬。」
眾人訕笑不已,紛紛散去。
安飛虎也不以為意。遼東這地方,就這個鳥樣。
你不狠,溫良謙恭,那真是寸步難行。
回到安家宅院後,阮通見院子裏有個器械架,上面掛着長槍、步槊、長柯斧、重劍、橫刀等諸般兵器,兩個少年一人手持一根木杆,正哈着熱氣對練着。
他們很明顯知道有人回來了,不過還是堅持對練完畢後,才過來行禮:「阿爺。」
安飛虎點了點頭,隨口指點了兩個少年練習時的謬誤,這才打發他們休息去。
「隨我來。」安飛虎招了招手,讓阮氏一家四口人跟上。
他們來到了一處類似倉庫的地方。
安飛虎打開了門,指了指牆角,到:「這是你們的鋪蓋,有點髒,但足夠暖和,拿走吧。一會再去西牆外拔幾捆茅草,墊在床上,睡得更舒服。木柴也可以搬一些走,不過明日要來噼柴,給我補上。」
說完,他才意識到這幾個人聽不懂他的話,頓時有些懊惱。
不過這不是什麼大事,多比劃兩下就懂了。
阮通果然領會了,千恩萬謝捲起了鋪蓋,抱在懷裏。
安飛虎乾脆不說話了,又指了指另外一處:那是飯甑、瓦罐、木勺、木碗等物事,還有一袋豆子。
隨後,他又拉着阮通到了後院,打開院門,指着十餘步外一座黑黢黢的破爛茅屋,道:「這便是你家了。有些破,不過能住人。今後你有了錢,可自己修繕,或者重蓋,都可以,我不管。」
阮通不管聽沒聽懂,只一個勁點頭。
安飛虎嗤笑一聲,道:「滾吧,明日別忘了來噼柴。」
阮通見他一副往外趕人的手勢,立刻明白了,千恩萬謝離開。
安飛虎把門關上,徑直來到前院。
兩個兒子又練上了。
他們一人一張樺木弓,正對着靶子練射箭。
倆兒子最多只有一個能當府兵,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但在遼東地界,練練武藝不是什麼壞事,不然恐怕要被人瞧不起,連討個媳婦都不容易。
這裏就是鄙視弱者,對弱勢群體非常不友好、不寬容。要想在這裏生存下去且不被人欺負,一定不能讓人小瞧了,哪怕人家真的比你厲害,也要跟他干到底,至少嘴上不能服輸,不然傳揚出去,真的臉上無光。
快晌午的時候,安妻劉氏做好了飯,喊一家人過去吃。
兩個少年放下步弓,鬆了弦後,又把弓梢插好。
練武,其實消耗挺大的。
吃的方面就不說了,遼東這邊不太缺。但其他物資的消耗,卻不是什么小數目。
就比如這射箭,樺木弓梢就不便宜,好一點的就更貴了。
弓弦是消耗品,需要找人買。
箭失也算是一種消耗品,同樣需要找人買。
訓練過程中不慎受傷了,跌打損傷的藥,還是消耗品,要找人買。
再說騎馬。
馬難道不是消耗品嗎?其實也是。
練得多了,馬的消耗大,需要餵糧食恢復體力。
家裏還要常年備着至少一匹膘肥體壯的戰馬。畢竟南蠻都知道從永昌挑選優質馬駒回來飼養,用米汁連續餵六七年,待其長成後,再餵精糧,以保持狀態。
像草原牧民那種餵草的馬,又矮又小,還丑,有時候瘦骨嶙峋的,要到秋天才能膘肥體壯。那種馬,真要用的時候,好用嗎?反正府兵大爺們瞧不上。
騎乘馬倒是可以降低要求,吃草就行,有軍事行動前臨時增肥即可。
總之,供養武人可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花費不知道是讀書的多少倍。
太平盛世時,習武可能得不到太多收益,反而花費極大,中原的武風可能就要弱下去了。而他們這種邊疆府兵的傳統,倒是可以維持很長一段時間,畢竟這裏地廣人稀,土地遠遠沒到不夠用的地步。
但世事無絕對。還有一種可能會讓府兵崩潰,那就是「濫用」。
自備甲馬、器械、口糧,在規定時間內集結。這樣的消耗,一次兩次不算什麼,甚是三五次都還可咬牙承受,但如果年年如此,且還勞師遠征,屆時府兵就不是什麼讓人羨慕的職業了,那是催命符。
可別覺得這樣的事不會發生。
有些邊地官員,他的水平非常低。
像張虔陀,他就要玩閣羅鳳的妻子,搞得雲南連年戰爭。
像前唐范陽、平盧的官員,動輒打罵蕃人酋豪,或者索賄乃至逼死人,導致邊疆戰事不休,永無寧日。
現在是政治清明,但以後呢?什麼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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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罷午飯後,安飛虎練了一會重劍,然後換了一身衣服,出門閒逛。
村口來了一支馬隊,打着李氏商行的旗號。車上的物品琳琅滿目,什麼都有。
村裏的人呼啦啦圍了一圈,包括很多府兵部曲也去了,挑揀商品。
安飛虎粗粗一看,奇道:「李大樹,這次有新東西了?」
「哎,哎!手別亂摸。」李大樹一把推開了安飛虎的手,道:「這是雲南桐華布,稀罕着呢,弄髒了我賣給誰去?」
「這麼短的布,能有什麼用?」
「做個枕頭啥的沒問題,不買別亂摸,貴着呢。」
「這布太短,白送我都不要。」安飛虎撇了撇嘴,又問道:「這紲布有點粗糙啊。」
「高昌粗紲布,便宜一些。已經有人訂了,你要買就給你留一匹。」李大樹說道。
「真布還是假布?」
「這還能假?」李大樹被氣笑了,道:「我二叔在河南收的,隨駕西征的將士們得到的賞賜,再真不過了。」
一聽這是軍中賞賜,安飛虎頓時眼熱了起來,拿起一匹粗棉布,細細把玩,愛不釋手。
良久之後,嘆道:「這匹買了。唉,打不了仗,也就只能買點軍賞過過癮了。」
「遼東不是有兩千府兵隨征了麼?」李大樹問道。
「就兩千人而已。遼東好幾萬府兵,絕大多數都窩在家裏呢。」安飛虎沒好氣地說道。
府兵出征,固然會消耗自家資財,但如果打得好,繳獲豐富,也是有可能做到不虧本的。更別說他們這種好戰武人了,對於出征的那兩千人,還是非常羨慕的。
「我在仙州的時候,聽聞遼東府兵今年要大發一次啊。」李大樹說道:「你沒聽到風聲?」
「大發了打誰呢?」安飛虎心不在焉地挑選着商品,隨口問道。
「莫不是阿保機?」李大樹猜測道。
「可能吧。」安飛虎隨手挑了幾件小玩意,與那匹高昌粗棉布一起買下了。
他確實聽到了一點風聲,但比較雜亂。
有人說阿保機老是南下劫掠,實在煩人。監國太子奏請聖人,打算召集一批精兵,帶足馬匹,給阿保機狠狠地來一下。
也有人說要對室韋動手。
室韋二十部,只有七八部去黑城子會盟了,剩下的大多數我行我素,偶爾還會劫掠遼東,讓太子極為震怒,打算拿他們開刀。
安飛虎覺得這是好事,清理掉蟊賊,大夥也能安生一些。
拿着東西慢悠悠地回家時,他路過了宅院西邊的曬場。
他家的渤海部曲楊氏正搬着一個個罈子出來晾曬,那裏面是豆豉、兔肉醬,都是安家的財產。
安飛虎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
推開院門後,去年春天過來的安南部曲黃氏正在修補漁網,見到他後立刻起身行禮。
安飛虎揮了揮手,讓他繼續幹活。
漁網也是他家的。他已經許諾,開春後借給黃氏去捕魚,貼補家用。
他一度擔心他家原有的兩個部曲會跑路。
但幾年下來,發現人家沒逃跑的心思。仔細一問,原來租種着五十畝地,即便與主家對半分,剩下的糧食依然可以養活一家五口人。
農閒的時候,如果勤快點,比如採摘一些山野貨,割一些野蜂蜜,或者像這位安南人黃氏去捕魚,還能有筆額外的收入——安飛虎自認是比較寬容的人,部曲們通過各種辦法弄到的「外快」,他懶得索取,沒必要。
秋天糧食收穫之後,安飛虎有時候也會把三家的男丁召集起來,帶着他們出去打獵。
那時候的狐兔鹿獐之流膘肥體壯,如果運氣不壞,打個幾隻回來並不難。皮子他會收走,肉的話只取一部分,大多數都賞給部曲了,讓他們也能改善改善生活。
總而言之,在地廣人稀、土壤肥沃的遼東,部曲們的日子並不是很難過。
誠然,前些年總有人逃亡。
但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磨合,府兵們漸漸也知道了如何與部曲相處,才能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從那時候起,主客之間的關係就開始慢慢改善了。
能吃飽穿暖,那還折騰個什麼勁?
是你渤海的世家特別心善,還是安南的土豪尤其大方,能讓你們一個個吃得肚皮熘圓?可能嗎?
遼東是養人的。大夏聖人給了大家活下去的機會,就要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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