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飄來,遮住了本就不多的星光。
天空又飄起了濛濛細雨,在這濃得化不開的夜幕之下,一場單方面的殺戮已近尾聲。
南詔兵吃過晚飯後正準備休息,卻被上官臨時差遣北上,帶着車馬及工具,伐木造柵。
毫無疑問,每個人心中都滿腹怨氣,路上就已經抱怨不休。抵達目的地後,還沒來得及吃點食水、恢復體力,就被軍官勒令伐木,怨氣更盛。
三千士兵外加兩千部落丁壯,就在這山勢艱險處吭哧吭哧地幹了起來。
期間遇到了一股向南潰兵的兵馬,聽聞來自長賁關,本想收容他們一起幹活,不料帶隊的人十分囂張,根本不買賬,直接衝破阻截消失在了夜幕之下。
這簡直讓他們氣歪了鼻子。
但沒辦法,人家是東川節度使楊干貞的親戚,你還真拿他們沒辦法。
潰兵熘走之後,他們繼續幹活。因為心中有火,手腳並不麻利,於是軍官、頭人們拿着鞭子就抽,營地一片亂鬨鬨的景象。
就在這個時候,李璘統領的三千多步騎如神兵天降一般,直接衝到了目瞪口呆的他們面前。
抵抗是不可能抵抗的。
人分散在各處,建制混亂,披甲持械的人少之又少,體力也大為虧欠,比起連夜趕路的夏人並不佔優勢。
於是乎,潰敗就不可避免了。
李璘統率的四百騎兵已經退到了遠處,步兵成為了殺戮的主角。
南詔兵慌不擇路,直接就往之前砍樹的山坡下熘去。但黑夜之中、慌亂之下,哪那麼好走?再加上推搡擁擠,不知道多少人滾落到了深谷之中,慘叫聲不絕於耳。
有人滾到了樹幹或石頭之上,眼前一黑。
有人直接摔落懸崖,悽厲的慘呼聲在空谷之中迴蕩不休。
有人落入了湍急的河流之中,浮浮沉沉一會之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夜間的擊潰戰,有時候就這麼可怕。
如果是地形複雜的山區夜間擊潰戰,潰兵會遭受什麼就只有天知道了——印度人被當場打死的不多,但跌落山谷、河流的極多,下場如何大家都知道,能當俘虜的都是幸運兒了。
李璘在一旁看得也暗暗心驚。
這種地形,如果己方遭到夜襲,全軍大亂,下場不會比敵人好太多。
遙想當年李成、曲環破蕃、詔聯軍,賊眾十餘萬,真正當面殺死的其實只有七八千,但把敵人圍困在山谷之中,逼迫他們突圍,慌不擇路之下,凍死、餓死、摔死數萬人。
西南的山區,與北方大平原是不一樣的。
環境不一樣,戰爭形態也就不一樣。
李成帶的是神策軍,曲環帶的是幽州兵,他們從北方而來,然後迅速適應了西南地形,並連連取勝。史書上不過寥寥數筆,但這種超強的應變能力,在李璘這種內行人眼中,當真不得了——不僅僅是主將厲害,下面的軍校水平也不同凡響。
戰鬥很快結束了。
軍士們將俘虜驅趕到一處,數了數,大概只有六七百人。
李璘一瞬間目露凶光,但想了想後,還是算了。
他讓人找來繩索,把俘虜捆上,就地看押,然後搜出了南詔兵攜帶的食水,招呼眾人吃喝——當然,斥候是要遠遠散開警戒的。
眾人剛打了一個大勝仗,斬首不下千級,士氣正盛。地上滿是泥濘,大夥也不嫌棄,全部席地而坐,吃喝了起來。
「一會繼續追擊。」李璘找來了幾名將領,說道。
「虞候……」楊師貴猶豫了一下,道:「兒郎們白天大戰一場,又連夜追敵,雖說有馬代步,但體力大虧。若賊人堅定守御,怕是難以取勝。」
終究是人,是肉體凡胎。你技藝再好,戰鬥力再強,如果體力不支,也發揮不出實力。
李璘默默點了點頭,道:「我自然知曉,不用你多說。但打仗嘛,有時候就靠一個勇、快、奇。南蠻知道咱們這麼快過來嗎?」
楊師貴搖頭。
「那不就得了?」李璘說道:「就是要死死咬住他們,追到天涯海角,讓他們不敢回顧,不敢抵抗。南蠻新敗,眼下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咱們突然衝殺而至,偽帝鄭仁旻知道咱們來了多少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楊干貞敗了,敗得很慘,損失數萬人。他只知道長賁關的守軍一鬨而散,連抵抗都不敢。他只知道派出去列柵堵路的數千人馬一觸即潰,死傷慘重。」
「鄭仁旻才二十多歲,從小錦衣玉食,撐死了會玩些朝堂權術、宮廷陰謀,他從未指揮過大軍征戰,不知道戰場是怎麼回事。若對面是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將,他自然清楚我軍主力不會這麼快來,他也有威望整頓騷動的人心,提振低落的士氣,然後組織抵抗。」
「但我料鄭仁旻不懂這些。他就是個蒙父蔭,驟然當上皇帝的門閥子弟。這種人,前唐長安多的是,終日流連妓館酒肆,不到三十歲就把身體掏空了,四十歲時就找人燒制金丹,妄圖續命。這種人,遇事就慌,沒有主見,身邊人說什麼他都信。」
「咱們就是要製造恐慌,讓他們自亂陣腳,自己玩死自己。」
說到這裏,他指了指旁邊幽深的山谷,道:「五千多賊人,若讓你們揮刀來砍,要砍到幾時?現在他們自己跳下去,摔死、淹死、撞死、餓死,多省事?」
眾人聽了哈哈大笑,些許擔憂也不翼而飛。
「天下大部已平,戰場立功的機會少之又少。」李璘繼續說道:「武夫提頭賣命,博取富貴,百餘年來一直如此。有些富貴不容易拿,比如與朱全忠苦戰的那七八年,難不難?多少人父死子繼,戰死沙場,卻連富貴的門檻也沒摸到。打朱瑄、朱瑾、王鎔難不難?也不容易啊!甚至連打易定都不容易,他們堅持到了最後一刻,其間死了多少人?但眼下卻有個博取天大富貴的機會,且不是很難……」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成功吊起了眾人的胃口。
「封妻蔭子,就在今日。」李璘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水,笑道。
「封妻蔭子。」眾人目光之中現出希冀。
這是武人最大的夢想、最大的追求。如果這都不能夠得到,他們也不知道繼續拼殺的意義在哪了。
想到其他人立下戰功後那風光的模樣,大夥熱血上涌,身體上的疲勞似乎也沒什麼了。
李璘仔細觀察着眾人的神情,見動員有效果,滿意地笑了笑,又道:「其實,我方才想過了,事情也沒你們想像的那麼可怕。沖至敵營附近時,若敵人稀鬆平整,很好對付,那就不客氣了,上去砍他們個七零八落。若遇堅決抵抗,那也不會硬來。我等可在山林之中多布旌旗,多擂戰鼓,讓南蠻難以分辨我軍來了多少人,屆時或有機會。」
「虞候考慮周到,某嘆服。」楊師貴真心實意地說道。
什麼情況都考慮到了,沒有一味蠻幹硬來,跟着這樣的軍將,還有什麼好說的?
思想動員結束後,李璘又讓軍校們分至各部,對士兵們簡單地動員一下。
眼下有這麼一個以小博大的機會,且上級並沒有要他們一定去送死拼命,唯一需要克服的就是身上的疲勞,大夥還是願意試一試的。
******
休整完畢之後,眾人繼續上路。
他們將南詔人帶過來的挽馬及少許戰馬都集中了起來,替換長途奔襲後已邁不開腿的舊馬,因此仍然保持着相當的機動性。
丑時三刻,他們在路上遇到了一股潰逃的亂兵,一番衝殺之後,賊人哭爹喊娘,或死或走。
隨後,路上還遇到了三三兩兩的潰兵。大夥都懶得浪費體力對付他們了,直接南下,視而不見,讓嚇得躲入路邊草叢的南蠻喜極而泣。
卯時,他們遇到了足足兩千多潰兵躺在路邊喘氣。
無情的殺戮立刻展開,潰兵們根本沒想到這裏也會遇到夏兵,已是驚弓之鳥的他們根本沒心思抵抗,漫山遍野地亂跑亂竄。
李璘下令停止追擊,繼續前進。
卯時二刻,東方的天邊已經掀起一點魚肚白了,喘着粗氣的眾人登上一處緩坡,俯瞰前方。
好傢夥!山坳之內,到處是密密麻麻的營寨、帳篷。數量是如此之多,以至於充塞了整個山谷。甚至都裝不下,因為在一道山樑後邊,還能從豁口處看到更多的營帳。
這得有好上萬人吧?!
李璘的目光快速逡巡着,居然沒看到黃傘蓋這種明顯的標誌物。很顯然,鄭仁旻並不在這個山谷之中。他的兵馬太多了,而地形又太破碎,一處地方是屯不下的。
他微微有些失望。如果此時能夠直衝偽帝的營帳,或許能製造很大的混亂。但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作為大長和國驃信,鄭仁旻定然處於中軍位置,眼下所看到的,可能只是前軍吧。做人不能太貪心啊!
「楊十將,你立刻帶人爬上,佈設旌旗、戰鼓,聽我號令。」李璘吩咐道。
「遵命。」楊師貴立刻點齊人手,分成幾撥,前往各個方向。
李璘則仔細觀察賊人巡兵的位置,規劃衝殺的路線。
做完這些,他又問左右:「昨日王郊可曾提到援軍?」
「提到了。但不知幾時能至。」
「能跟上咱們步伐的,也就賀德倫手下那一千騎兵了,把挽馬的馬套都卸了,快速趕路,或能及時跟上。」
「飛熊軍的馬比人多得多,他們也能趕來。」
眾人紛紛說道。
李璘心下稍定,顧左右道:「大功何必讓予他人?咱們先衝殺一陣,若不行,再做計較。」
「遵命。」眾人的情緒已經被點燃了,俗稱上頭。來都來了,不打一下,試試敵人的斤兩,像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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