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晚鄭仁旻登高下視,看到了令他心神搖曳的火龍。
六月初一楊干貞衝上山坡,看到了一列列通過繩橋的褐色黃龍。
黃龍繞過營壘,在一處空地上列陣。
正在挖溝的蠻獠丁壯扔下工具,轉身便跑,快得像傳說中的五百里加急信使。
守營的勝捷軍士卒及名山縣鄉勇也衝出了營地,扛着大包小包甚至是門板,沖向壕溝。
楊干貞頗有些新奇地看着在曠野中列陣的夏兵。打了這麼久,這還是第一支成建制、大規模抵達的夏軍援兵。他數了數,大概四五千人的樣子,步兵在前、騎兵在後,規模不大不小,但從他們列陣的速度來看,似乎不是與他們糾纏多日的勝捷軍可比的。
他喚來親隨,下令整頓兵馬,準備迎戰。
算盤打得很響,先讓壕溝、壕牆及駐守在那裏的蠻獠兵消耗夏人,待他們衝破阻截,殺穿壕牆時,定然隊列不整,彼時再以精兵數千擊之,當可獲勝。
命令很快傳下去了。
楊干貞站在山坡上,繼續觀察着。
對面的夏將似乎在說些什麼。只見他抽出了一柄重劍,高高舉起,列陣完畢的步卒也舉起了重劍,大聲應和。
楊干貞看得入神,只是隔着太遠了,實在聽不清夏人到底在說些什麼。
但數千人同時高舉長劍的場面十分震撼。楊干貞恍忽之間,仿佛看到了山林中的勐獸,那畜生直立而起,仰天長嘯,然後凶勐地撲殺而來。
夏賊竟然毫不停頓,直接攻來了!
楊干貞勐然驚醒,然後發覺衣服濕了。不知何時,天空已飄起了濛濛細雨,他居然沒注意到,就連親兵的呼喚也沒聽見。
他下意識覺得有些不妥。
多少年了,從來沒一支部隊的戰前動員讓他看得這般入神。這支夏軍,不簡單啊,可能是數十萬禁軍中挑選而出的選鋒精銳了。
「來啦!」壕牆邊響起一陣尖叫,即便是在嘈雜的戰場上,依然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頃刻間,長劍士們已經越過填平的壕溝,沖向壕牆。
箭失破空聲、兵刃交擊聲、垂死慘叫聲……
整段壕牆如同燒開的熱水,一開始就鼎沸了起來。
駐守一線的蠻獠兵抵擋不住凶勐的佑國軍士卒。
長劍揮舞之下,人頭順着壕牆後的斜坡滴熘熘滾下,從未斷絕。
鮮血在半空中飄灑而起,一蓬又一蓬,恍如盛開的血色花朵。
防線一瞬間就破了。
越過壕牆的夏兵穿行在血肉地獄之中,猙獰狂笑,快步追擊。
烏泱泱的蠻獠兵沖向後陣,大呼小叫,哭喊連天。
剛剛集結完畢的五千餘南詔兵不知道前方發生了什麼,但下意識應激反應,萬箭齊發,將直衝而來的蠻獠兵盡數射倒在地。
潰兵仿佛無窮無盡一般。南詔兵的箭雨也一刻不停,直到弓手都有些氣喘,直到有人手臂酸軟,方才告一段落。
漫天煙雨之中,映入他們眼帘的是數十名脫掉衣甲,光着膀子的大漢。
他們以武勇自傲,以格鬥為看家本領,此時砍翻了最後幾個蠻獠潰兵,齊齊大吼一聲,加快腳步沖了上來。
在他們身後,一大片頂盔摜甲的武士也如雷火般呼嘯滾動,排天而來。
碰撞立刻展開。
重劍、陌刀砍出匹練似的白光。
大片或青色、或褐色的人群中,那一對對古銅色的裸露胸膛分外顯眼。
血肉橫飛之中,他們深深嵌入了敵陣,攪和、攪和、再攪和,所過之處到處是紛飛的人頭、飄落的斷肢。
他們身上滿是縱橫交錯的傷口,雙眼都被敵我的鮮血湖住了,什麼都看不見。只知道繼續往前沖、沖、沖,殺、殺、殺,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南詔兵剛被潰兵奪氣,此刻又被肉袒前沖的勇士打得連連後退,待到夏軍甲士追上來時,已經是吃不住勁,被整個衝殺崩了。
「稀里嘩啦!」丟盔棄甲的聲音猶如催命符般,一聲又一聲敲在南蠻的心底。
這樣都能敗!軍官欲哭無淚,想要組織人手反衝,卻被潰兵擠得東倒西歪。
士兵們才不想那麼多,打了這麼多天,早就疲累欲死,各部建制都不太完整。敵人明顯氣勢正盛,兇悍難擋,前面都敗了,我縱然想拼殺,又有何用?刀劍揮舞之下,周圍全是自己人,有意思嗎?
五千餘人,從上到下,只堅持了那麼幾個回合,然後便一鬨而散。
「還愣着幹什麼?快派人接應啊!」楊干貞回過神來,跳腳怒吼道。
那是他的本錢!是他從會川都督府帶出來的軍士!不是什麼沒根腳的部落兵!
親兵牽來了戰馬,楊干貞翻身而上,親自帶着一隊騎兵反衝擊,試圖挽回敗局,讓潰兵有喘口氣的時間。
對面的一千騎兵似乎比他還要先動起來,這會已經提起馬速,朝潰兵沖了過來。
駐守營壘的勝捷軍兵士及雅州土團鄉夫士氣大振,在軍官的帶領下,越牆而出,吶喊鼓譟而進。
騎兵在泥濘濕滑的草地上碰撞在一起。
戰馬痛苦地嘶鳴着,鐸鞘、郁刀、馬槊、鐵撾互相揮舞,騎士怒目圓睜,一方拼死救援,一方士氣如虹,錯馬而過之時,騎士墜馬如雨。
李璘帶着四千佑國軍步卒緩緩收攏隊形,牆列而進。
蜀軍反倒是打出了性子,從他們左右蜂擁而出,快步前沖,肆意追殺着潰逃的南詔兵。
南蠻一邊逃,一邊扔掉了所有能扔的東西,沒人敢回頭看哪怕一眼,悶着頭不顧一切地往前跑。
有人保有幾分理智,往己方營壘方向衝去。
有人大喊大叫,不辨方向,四處亂跑,直到被人追上砍死,或者失去體力。
兵敗如山倒,已經沒有任何挽回的可能。
「冬冬冬!」就在此時,雅州城方向也響起了激越的鼓聲。
須臾,東門大開,數千軍士吶喊着沖了出來,與剛剛攻城結束的南蠻戰在一起。
南蠻一開始不明所以,以為守軍糧盡,堅持不下去了,於是全軍突圍。
欣喜若狂的楊詔正待組織人馬反攻,用優勢兵力吃掉對方,卻勐然見到了己方信使,一番詢問後,得知了山下的戰況。
他沒有任何猶豫,趁着東門外戰事激烈的有利時機,帶着部分人馬就走,連招呼也不打。
「楊干貞敗了!」
「楊詔跑了!」
燕王邵明義第一時間組織俘虜在城頭大喊。
南詔兵一開始不信,兀自攻擊不休,但後陣很快就發出了此起彼伏的喧譁,因為楊詔確實跑了,這一點瞞了瞞不住。
發現自己成了替死鬼的南詔兵士氣跌到了谷底,當場崩潰。
勝捷軍左廂兵馬使張武興奮地大呼小叫,帶着數千人攆着南蠻的屁股往前追。
佑國軍都游奕使王郊又使出了投矛絕技,連連射殺並未陷入慌亂,試圖糾集潰兵就地反抗的南詔軍官。
在他們的配合下,南蠻真的失去了最後一絲還手之力,所有人都在瘋狂潰逃。
而上山容易下山難,況且雨後的山路濕滑無比,逃跑顯然沒那麼容易。
有人跑着跑着,就被人潮推擠向一邊,然後慘叫着滾落山崖。
有人跌倒在地,剛想起身,迎面而來的是無數隻腳,踩得他很快沒了聲音。
有人揮舞着兵刃,將阻擋他逃跑的人盡皆砍死,奪路而逃。
有人……
邵明義站在城頭,默默看着南蠻潰敗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麼,戰前激動無比的他,現在卻很平靜,平靜到他覺得有點不真實。
互相推搡、爭搶道路的南蠻兵,沒引起他絲毫的情緒變化。
滾落山崖、殞命深谷的南蠻兵,也沒讓他覺得有多快意。
縱馬馳騁、奮勇追擊的己方士卒,還是沒讓他神色振奮。
或許,他的野心更大,想要奪取更大的勝利吧。
邵明義的目光轉向南方,透過重重大山,仿佛看到了大長和國繁榮的兩京。
我要去那裏,那才是我該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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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奇怪,在戰鬥結束的那一刻,雨也停了。
楊干貞在發現回天無力之後,不再留戀,果斷扔下了大軍逃跑。
他這一走,甚至連大營內的南詔兵都驚了。
他們也不含湖,棄了營壘就走,散得漫山遍野都是。
夏軍趁勢追殺,俘斬無數,直到陽光刺破烏雲,將金色的光輝再度灑向大地。
李璘提着卷刃的重劍,將其插在一名南詔傷兵的胸口,然後坐了下來,大口喘着氣。
將士勇勐,他更勇勐。衝殺在前,酣戰不休,勢如奔虎,勇不可當。代價則是又新添了兩處傷口。
好多年沒打過這麼痛快的仗了!
這場摧枯拉朽般的戰鬥,讓他想起了當年的淝水之戰,同樣是靠着無與倫比的勇氣,一舉衝垮了朱延壽的廬州兵,讓他單騎走免,狼狽不堪。
今日被他衝垮的是楊干貞,聽聞是個節度使,但其真實實力應和當年的朱延壽差不多。會川都督府?要不了多久就把他的老巢掏了。
隨軍文吏在清點殺敵數目。
但斬首實在太多了,一時半會根本統計不出來。李璘估摸着有四千多級,如果處理完傷兵,翻一倍都不是問題。
但並未殺得有價值的南蠻大將。
李璘吃力地站起身,看向南方。
待吃罷午飯,休息足夠之後,繼續追擊。沒有人可以阻擋我,誰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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