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寒風呼嘯,紫宸殿內溫暖如春。
高氏已經煮好了茶,劉氏端了過去。高氏傻呆呆地看着,也沒有爭寵的心思。
邵樹德捏了下劉氏的臉,道:「讓你去見皇后,怎麼還不去?鵑娘是皇后義女,都嫁出去了,你打算就這麼賴在朕身邊?朕說過了,你饅頭太小,去和柔娘比比,比得過再說。」
劉氏倒完茶後,灰溜溜走了。
邵樹德哈哈一笑,坐起身,端着茶碗品了一口,道:「嘗了那麼多茶,最對味的還是顧渚紫筍茶。以後主要就備兩種茶,宮內煮紫筍茶,接見地方耆老時,煮靈州茶。」
邵樹德很清楚自己的喜好。
代言人沒必要太苦自己,公眾場合做做樣子得了,私下裏該怎樣怎樣。
蘇氏應了一聲,又提醒道:「陛下,靈州茶產量逐年減少,今歲更是沒得多少。天氣一年比一年冷,以後可能就要消失了。」
「那就換太華山的茶。」邵樹德說道。
西北茶,難道會在大夏朝漸漸消失嗎?以如今的趨勢看來,這是大有可能之事啊。
關西痛失一經濟來源!
歷史上關西的衰弱,應該也有這方面的因素。
唐初可以一年兩熟,唐末只能兩年三熟,糧食產量降低。
原州、綏州甚至銀州原來都能產絲綢,漸漸不行了,絲綢產量降低。
靈州茶、華州茶漸漸消失,茶葉產量降低乃至沒有。
真是全方位的打擊,太慘了。
趙王邵嗣武、齊王邵觀誠、韓王邵惠賢先後來到。
邵樹德給他們一人上了一碗茶,吩咐坐下。
沉吟了一會後,道:「阿爺已打算冊封二郎為太子,今後你們要同心協力,匡助二郎。」
「遵命。」邵嗣武出人意料地最先答應。
「是。」邵觀誠緊接着應道。
「謹遵大人之言。」邵惠賢也回道。
邵樹德看着三個兒子,道:「我邵家人丁不旺(雖然他有二十多個兒子……),爾等皆有才幹,也有富貴,值此之際,正當勠力同心,共保我邵氏天下。」
「是。」三人齊聲答道。
邵樹德點了點頭,然後開始一一點評三個兒子近期的作為。
「五郎你在遼東的時日也不短了,為何安東府、瀋州、仙州這種地方還有人作亂?」邵樹德問道。
「大人,此三府州作亂的主要是府兵部曲,人也不多,都被平定了。」邵惠賢說道。
「部曲為何作亂?」
「安東府部曲多為渤海時期高句麗人,以及歷年來抓捕的契丹、奚人俘虜,前幾年還有遷移而來的靺鞨俘虜。」邵惠賢答道:「作亂之人自言渤海時期他們都是百姓,一朝成為奴隸,頗不自在,故反之。沈、仙二州差不多,尤其是瀋州諸縣,阿保機曾安置大量百姓於此,幾有數萬眾,後來又遷移不少契丹俘虜。大人將其全體貶為部曲,人雖畏服,但心中不忿……」
邵樹德聞言沉默。
阿保機曾經打算大力發展遼河流域,遷移了很多漢人、渤海、奚人、契丹百姓過來。像菩薩奴的頭下軍州白望縣就有幾萬人口,一夜之間全縣男女老少盡數被貶為部曲,分賜府兵將士。
嚴格來說,這個政策是有問題的。目前全靠府兵為了自己的利益,自發維護,壓着這些人,但部曲們心裏是不服的。
像俘虜的一部分契丹八部部眾,也被貶為部曲。
編戶清理過程中,抗拒王師的靺鞨部落,往往被全體貶為部曲。甚至於,等待分地、分部曲的府兵們往往利用舊關係,給尚未作亂的渤海人羅織罪名,逼他們造反,然後利用強橫的武力將他們鎮壓,順勢將俘虜貶為奴隸。
比如當初龍泉府叛亂,一口氣抓了好幾千戶。真的有那麼多人造反嗎?未必。
「這一條是阿爺的過錯,但阿爺不準備改了,兩害相權取其輕,只能如此。這暫且不問,另有一事,高麗王建北圍鶻岩城,你一開始是不是打算將尹瑄部撤走?」邵樹德繼續問道。
「是。」邵惠賢說道:「遼東多事,兒覺得不該與高麗再啟戰端。鶻岩城附近的靺鞨部落對國朝不滿,擔心成為奴隸,故多投高麗,十分棘手。」
「遇到困難就退縮,豈是大丈夫所為?」邵樹德質問道:「高麗人的稟性,你還是不了解。你對他們示強,他們就會請罪。但若稍微露出半分軟弱,馬上就會貼上來撈好處。等撈過線被打了,再請罪,但吃下去的好處是不會吐出來了。他們就是這樣小家子氣,吃下一個土城、一個寨子都覺得很過癮。對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應對方案。」
「兒受教了。」邵惠賢回道。
「開過年來,你去牂州,任牂、播、夷、費四州安撫使,繼續你三哥未完成的事業。重點在牂州,先把牂州七縣料理乾淨了,以為西南樣板,再考慮其他地方。」邵樹德說道。
「兒聽聞河北軍民在平蠻、辰水七縣興建土寨,自耕自種,與蠻人關係極為緊張……」邵惠賢說道:「是否應當緩和一下?」
「你去了就知道了,河北人是站在朝廷一邊的。」邵樹德擺了擺手,道:「牂州本為羈縻地,朕方置正州,蠻獠多是正常的。但這些人未必就心向朝廷,迫於形勢不得不臣服罷了。他們若有動亂,厲行鎮壓,不要手軟。牂州州兵多為河北健兒,又去了好幾年了,熟悉當地情況,不用怕。叛亂之輩,仿同舊例,發往遼東。空出來的田地給河北、河南移民。如此堅持下去,一定會見到成效的。」
「兒遵旨。」邵惠賢應道。
邵樹德說完,喝了口茶,又看向長子邵嗣武,道:「大郎在沙州幹得不錯。」
邵嗣武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動,道:「兒未能徹底斷絕回鶻襲擾,還差得遠呢。」
「阿爺說你好就是好,不用謙虛,你不好的地方阿爺還沒說呢。」邵樹德道:「你在沙州數年,最讓阿爺滿意的就是與蕃人關係處得好。」
「沙州粟特、回鶻、吐谷渾、吐蕃部落不少,你能與各族酋豪坐到一起,讓他們信服,並說動其出兵針對高昌回鶻,幹得很漂亮。」邵樹德繼續說道:「這就是阿爺常說的『統戰』。統戰妙用無窮,乃世間無上兵法,你已經有幾分火候了。」
說到這裏,邵樹德微微有些遺憾。
如果是王朝建立幾代人之後,邵嗣武當是國君最好的人選。
會玩政治,熟悉民情,了解百姓疾苦,幹得好甚至可以稱為明君,但這時候只能讓位給老二了。
「但你成也這點,敗也這點。」邵樹德又道:「你遇事習慣用政治手段解決。這很好,但有時候也需要展現出軍事方面的雷霆手段。你仔細想想,蕃人是什麼德行?不聽話的蕃部酋豪,你怎麼解決他們的?利益、勸說、感情。阿爺問你,你在公開場合殺過蕃部首領嗎?哪怕錯殺、冤殺?」
「沒有。」邵嗣武答道。
「古來大將,整肅立威之時,殺的人都是十惡不赦之徒嗎?真的沒有一點冤屈嗎?」邵樹德問道:「蕃人不信禮義,更崇尚暴力,有時候很衝動,完全不考慮自己的利益。你與他們打交道,應該有所感觸。記住,人不是任何時候都理智的。有時候就是不管不顧,頭腦一熱,就做出了違背他自己利益的事情,然後再也無法回頭。開過年後,你還回沙州,不要總坐鎮後方,派大將領兵出戰。適時親臨戰陣,展現下武勇,效果或許更好。」
「兒受教了。」邵嗣武回道。
邵樹德點了點頭。其實這個問題其他兒子也有,願意親臨一線的很少。總喜歡在後方梳理內政,用制度、用人和權術來驅使將領征戰。
那些將領之所以沒給臉色看,完全是因為皇子們的爹還活着。他們怕的不是皇子,而是老而不死的「邵賊」。
如果「邵賊」蹬腿了,這些軍將哪有那麼老實?
邵樹德最後看向了四郎邵觀誠。
邵觀誠勉強一笑,道:「阿爺,兒抓了一些海關衙門官吏的把柄,他們現在可聽話了。」
邵樹德哈哈大笑。
他對四郎沒有太多的要求。這個兒子是真的不適合擔任方面大員,他的能力當到一州刺史就頂天了——或許能力足夠勝任更高的職務,但性子不適合。
性格這玩意,往往被很多人忽視。但不同的性格,造就了不同的行事風格,產生不同的人格魅力,對同僚、下屬的影響力也不同。
四郎在朝野之中的名聲應該不是特別好,他也不適合駕馭大場面。在海關這種相對不複雜的衙門裏辦事,對他而言或許是最合適的。
基於這個想法,邵樹德居然沒挑他的毛病,而是勉勵道:「阿爺很缺錢,你要好好干。邵家的錢袋子,你要捂緊了,並讓它越來越鼓鼓囊囊。」
「知道了。」邵觀誠興奮地應道。
又可以躺平一年了。
海關的事情實在很簡單,很容易就搞定了。
他不願意去別的部門,太煩了,要了解各種新事物,接觸更多的人,煩也煩死。
他也不願意過多改變目前的生活狀態,因為那意味着走出了舒適區。
之前給二哥督運糧草,雖然完成了差事,但真的累死了。
好傢夥,天天跟各州、各縣的官吏打交道,嗓子都喊得冒煙了。各種事情仿佛無窮無盡一般,什麼人都來找他,連缺飯甑都鬧到他這邊來。
雖然二哥誇獎他保障軍需得力,但邵觀誠真的不想干第二回了。有那工夫,躺在家裏喝二兩小酒,看看書,欣賞下女樂的表演,不比什麼都強?
與一幫渾身散發着汗臭味、不修邊幅的大漢聚在一起,掰着手指頭計算各種物資的數量,在紙上寫寫畫畫,討論需要多少馬車、船隻、夫子,幾時能送到前線……
雖然這些工作他都能做,而且一點不難,但架不住煩啊——邵樹德看兒子很準,四郎就是個閒散的性子,做事全憑興趣。如果他有選擇,市舶使可能都不太想干。
「阿爺總結一下。」邵樹德又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道:「大郎你頭腦很清楚,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也敢做事,不怕事,但缺少一股勇烈之氣,與武夫們的直接接觸也少。將來若擔綱大任,為國屏藩,恐有欠缺,要改。」
說完,邵樹德注意了一下大郎的臉色,「為國屏藩」四個字,他應該是理解了。
「四郎——」邵樹德一時間有些卡殼,只能說道:「做好自己的事吧。堂堂親王之尊,還偷偷嫖妓,成何體統?家裏的妻妾不夠嗎?才一子二女,就終日鬼混。若有再犯,阿爺讓你去遼東當刺史。」
邵觀誠臉色一白。嫖妓這事怎麼被知道了?與海州士人聚會,游宴賦詩,請幾個妓女也是難免的事情。
唉,要過苦日子了。
「五郎你大略方面沒毛病,也能看得到問題所在。但喜歡姑息,愛息事寧人,缺少直面問題,解決複雜事情的勇氣。」邵樹德說道:「西南蠻獠固然不如遼東的兇狠,但一味息事寧人,只會讓矛盾延後,最終釀成大禍。你去牂州之後,阿爺會持續關注。世無完人,阿爺以前也有很多問題,甚至現在還有很多缺點,但沒有什麼是不能改正的,阿爺也不相信世間天生就有英明神武、冷靜睿智,做什麼都不出錯的人。你也可以大器晚成,阿爺等着。牂州之行若干得出色,將來自有你的一番造化。」
「說了這麼多,阿爺最後強調一點。」邵樹德說道:「二郎將來會是這個家的當家人,為你們撐起一片天。外面群狼環伺,內部凶戾之徒也不知凡幾,他們都在等機會呢。你們若想一世富貴,就要支持二郎。他若撐住了,你們以及你們的孩子,都能繼續安享富貴。他若撐不住,你覺得別人會放過你們麼?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個道理不用我多說。」
「大人放心。若有人敢對二弟不利,雖萬里之遙,兒也不會放過。」邵嗣武第一個表態。
「兒會給二哥弄錢。」邵觀誠趕忙說道:「不再鬼混了。」
「西南蠻獠,兒會用心處置,不給二哥添麻煩。」邵惠賢說道。
「好!」邵樹德高興地站了起來,道:「李克用家能做到兄友弟恭,我邵氏定然也不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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