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早在建極四年底的時候,東西向的一等國道(兩京大驛道)就已經修通到了汴州。但因為戰爭開支等因素,接下來的動作十分緩慢,兩年間向西只通到了澠池縣,還沒出河南府,向東通到了靜戎鎮(今蘭考東北),也沒出汴州地界。
隨後兩三年,兩京大驛道修得斷斷續續的。目前西向過了陝州城,繼續往潼關方向推進。這一段成本還是比較大的,很多地方的拓寬有點困難,需要花費不少人力。
東向的動作稍快,經考成、冤句,抵達了曹州濟陰縣。也就是說,汴、曹段二百餘里全線貫通,曹州向東通往鄆州的路段,也已經完成了三十多里,離定陶鎮不是很遠了。
南北向的雲襄道,北端繼續停留在太行陘口,南端在過方城縣後,經博望故城、南陽縣、淯陽故城抵達了新野縣,正往鄧城故城、安養縣的方向開進,明年肯定能修到襄陽城外。
兩條主幹道,以洛陽為交匯點,實乃帝國基幹工程,配上四輪馬車,當可造福萬民。兩京大驛道、雲襄道之外,其實還有一些小規模工程。
西京長安自己就在往邠寧、華州兩個方向修路,北京這邊則修通了府城到昌平縣的這一段—為了方便聖人泡溫泉。
兩輛四輪馬車先後上了國道,夏魯奇、種彥友二人帶兵在旁邊護衛着。
彼時正是十月,地里的活早忙完了,農人們正在修繕水渠,遠遠看到大群兵將和兩輛難得一見的大型馬車時都十分驚訝,紛紛停下手裏的活計,在路旁觀看。
因為有兵將遮擋視線,有人甚至爬上了樹看稀奇,場面十分熱鬧。「稍稍散開一些,讓人看看。」邵樹德在馬車上吹着風,高興地說道。
走在平整的一等國道之上,四匹挽馬拉着,速度簡直飛起—他懷疑有20公里的時速了,不過拉貨時肯定沒這麼快就是了。
趙植與他同乘一車,也十分感慨,道:「陛下,若在前唐,這車定然沒多少人用,本朝則有幾分可能。」
「為何?」邵樹德奇道。
「前唐雖然官馬、民馬眾多,但還是不如本朝。」趙植說道:「此皆陛下之功也。前唐官馬多而民馬少,本朝官馬多矣,與前唐不相上下,但民馬就遠超前唐了。故馬價甚廉,很多人都用得起。」
邵樹德點了點頭。
其實在羅馬時代,四輪馬車就出現了,但隨後經歷了很長一段的低潮期,使用量固然不少,但絕對不是隨處可見的程度。究其原因,和道路狀況、成本、技術息息相關。
四輪馬車重新大規模使用,要到歐洲爆發第一次農業革命的時代了。
隨着三圃制的推廣,歐洲人開始大量種植苜蓿、蕪菁、燕麥等農作物,這是馬兒的優良飼料,使得民間的馬匹保養量大增,馬的使用成本終於低過了牛。
自然而然地,馬車開始大批量取代牛車。
而隨着馬車的市場份額超過牛車,自然要重拾曾經因為成本問題而被邊緣化的四輪馬車,於是這種馬車的技術也不斷得到改進。
到了17世紀上半葉,即中國明朝末年的時候,倫敦甚至已經出現了載客的四輪出租馬車—只在市內服務。
至於交通狀況奇爛無比的市外區域怎麼辦,那當然是修路了,因為四輪馬車的運輸需求與日俱增,不修路不行,於是又一步步推進了交通基礎設施的改善。
從這個過程可以看出,成本問題十分重要,它是一切的基礎。
四輪馬車的優越性明明遠超牛車,但就因為馬匹稀少,使用成本太高,在12世紀以前一度是牛的三倍,而使得四輪馬車幾乎絕跡。
但當三圃制流行整個西北歐地區,馬的數量爆發式增長後,一切就改變了。
馬車出現,先是羅馬時代的舊款式,然後不斷疊代改進,當金屬齒輪、軸承的產量、質量、成本都達到可以接受的程度後,新的轉向裝置也出現了,並慢慢取代了舊款馬車。
整個過程不需要你去人工干預,因為干預也沒用。你在11、12世紀就上15、16世紀的馬車,只會讓這種事物消失,因為當時馬車的地位並不穩固,這樣高昂的成本、低下的產量,只會讓人們繼續使用牛車。
就貴族、皇室那點訂單,不足以推動產業的進步,因為量級完全不夠。其他行業的發展也很稚嫩,沒有什麼通用零部件來為你降低成本,這樣下去只會扼殺新生事物。
「其次······」趙植繼續說道:「此車若載客,可選跑得快的挽馬,或用四匹馬來拉。若拉貨,可選走得慢一點,但力氣大的挽馬。前唐沒有選育過馬種,在這上面差了一籌。陛下三十年傾心馬政,碩果纍纍。在這件事上,前唐列聖沒有一位能與陛下相提並論。」
邵樹德聞言,得意地捋須而笑。
我改變了這個天下,這種感覺實在太爽了。
認真分析生產力水平,尊重客觀規律,積極融入社會,用符合實際的方式一點點撬動進步。沒有讓這個時代的人感覺太過突兀,因為讓他們有這種感覺了,就很可能有意想不到的阻力。
一點一點改變,慢慢積少成多,這樣阻力最少,也最可能成功,他做到了。
當然,還得感謝唐代那開放到讓人驚訝的風氣。若換個時代,這樣做未必能成功,這是實話。馬車一路向北,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後,就遠遠看見昌平縣的城牆了。
這裏人更多。在看到銀光燦燦的銀鞍直騎士後,又看到跑得飛快的四輪馬車,還是接連兩輛,眾人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
「莫非是聖駕?」有人問道。「聖駕出巡,就四個輪子麼?」
「別說四個輪子,幾十個輪子都有。楊廣巡視草原,就坐過這種車。」「你怎知道?幾十個輪子怎麼轉彎?」
「聽人說的。」那人不服了犟道:「只要馬夠多,生拉硬拽也能轉向,就是慢了點,應不至於這般飛快。」
劉守敬正準備進城,聽到眾人的喧囂,頓時止住了腳步。
他是昌平劉氏的嫡脈子弟,今年十五歲。建極四年的時候,被選到宮中,與皇子、公主們一起學習,這次因為家中長輩重病,因此告假數日,回家探視,沒想到還沒進昌平城,便看到了聖駕—他很清楚,大群銀鞍直護衛的人,只可能是聖人,縱然皇后出巡,也只是宮廷衛士隨行,不可能出動銀鞍直的。
他沒有在外面耽擱,加快腳步進了城。
不一會兒,突然有幾個少年從外面沖了進來,徑直奔到一家店鋪前,氣喘吁吁地問道:「店家,有那個······那個·····就是那個沒有?」
劉守敬心中好奇,停下了腳步,默默聽着。
這是一家主賣塞外山野貨、藥材、皮子的商鋪。店家生意清淡,正在門口打瞌睡,聞言看了一眼少年內,嘆了口氣,道:「年紀輕輕的就不行了啊,可惜。」
「嗯?」領頭的少年滿臉問號。
「聖人五十多了,還能夜御數女,連得皇子、公主······」店家搖了搖頭,道:「你們才十五六歲,年少不知愛惜身體,唉。來晚啦,店內沒那個藥了。」
「好你個賈豎!怎地憑空污人清白?」少年一把揪住店家的衣領,漲紅着臉,怒道;「我來買皮帽,你道何物?」
「呃······」店家傻了,原來自己誤會了,於是連連告罪。少年人鬆開了手,兀自罵罵咧咧。
這個年紀,你可以說他別的不行,但需要用虎狼之藥才能
維持,那就是侮辱人了,因此格外憤怒。店家擦了擦冷汗,將五六個少年都引進了店裏。在外面吵吵嚷嚷,不明真相的人看見了,可能還以為他賣假藥呢。
「要哪種皮帽?本店有羊皮帽、狗皮帽······」店家讓夥計拿來了幾頂帽子,一一介紹。「不是這些!」
「這種帽要了何用?」「熊皮帽有沒有?」
「就銀鞍直武士頭上戴的那種。」少年們七嘴八舌,紛紛問道。
店家一聽,直接搖頭,道:「沒有。」
「你連熊皮帽都沒有,怎好意思賣皮帽?」有少年憤怒地敲了敲桌案,質問道。
店家無奈地說道:「好教諸位壯士知曉,本店也是一年前才開始賣皮貨。裘衣賣得較多,但十件有八件是羊裘。帽子就少了,咱幽州地界,除了蕃人誰戴皮帽?再者,他們若戴皮帽,也是自己做,根本不會到城裏來買。若非聖人弄起個風潮,我這一年也賣不了幾頂皮帽。熊皮帽子,哈哈,誰買啊!」
「你這破店,關門算了。」
「今晚就燒了你這鳥店,叫你沒熊皮帽。」「燒了過分了,我來給他潑糞。」
「算了,這店不賣熊皮帽,整天賣假藥,早晚倒閉。」
「我們村有人年逾六旬,在這買了假藥,服用後當晚就死了,還沒找他算賬呢。」
店家額頭青筋直露,一甩袍袖,直接不理這幾人了。
劉守敬在門外聽了半晌,也啞然失笑。
同時也感覺有些驚異,在宮裏讀書習武時不覺得,今日到外頭走了一遭,卻發現這世道變化得可真快啊。
聖人這威望真是沒得說。幽州的少年郎們,最近幾年應該經常聽到聖人征戰的故事吧?大敗契丹攻滅渤海,赫赫武功,如何不讓人神往?
中年人或還沒什麼,但熱血的少年郎最是敬佩這種有着不世武功的君王。若換個沒甚功業的天子,熊皮帽還會這麼受人追捧嗎?
銀鞍直,那是聖人的親軍,代表着大夏第一等強兵,是幽州所有弓馬嫻熟的少年們最嚮往的地方。這個天下,變了,人心漸漸變了。
店內的爭吵結束了,少年們陸陸續續摔門走人。劉守敬注意到,走在最後一人故意放慢了腳步,偷偷折回去,像做賊一樣買了包藥,藏好後一溜小跑走了。
「你也要買藥?」店家上上下下打量了劉守敬一番,勸道:「我看你神完氣足,身體康健,不似方才那人氣血虧虛。虎狼之藥,還是不要用了,越用越廢,愛惜身體要緊。」
劉守敬沒有生氣,笑道:「我不買藥,只是有事詢問。」
「說吧。」店家也無聊,拿了兩張馬扎過來,給了劉守敬一張,坐下問道。「塞外皮貨、草藥可好賣?」劉守敬道了聲謝,問道。
「這店還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說實話,以前不太好賣,但從去年開始,生意一下子好了。」店家說道:「確實皮貨最好賣,可惜我進不到好貨。」
「為何突然好賣了?」劉守敬問道。
「方才聽那幫少年郎吵嚷,聖人又弄出了什麼新東西?」店家不答反問道。「是。」劉守敬點了點頭,道:「四輪馬車非常大,轉彎自如,還跑得飛快。」
「四輪馬車,我年輕時也見過。」店家嘆道:「昌平西北有條石道,年頭久了,石面上全是深深的車轍印。那會幕府造了四輪馬車,往軍都陘運糧食,靠車轍轉彎。後來消失了,也不知為甚。」
車轍轉彎?倒是個好辦法。劉守敬心中暗贊,有點像聖人說的「軌道車」了。
「大夏聖人了不得啊。」店家繼續說道:「每每弄出一個物事,都能帶動風潮。再說回小郎君所問之事,其實很簡單,聖人在北平開
辦武學,給入學之人發裘衣。禁軍將士建立功勳者,也賞賜裘衣、皮毛、手套。這些軍兵四處閒逛,久而久之,羨慕的人就多了起來。小郎君或許沒注意,光咱們昌平縣,一年之內就多了兩家皮貨店。唉,賺得比我還多。」
「為何賺得比你還多?」劉守敬奇道。
眼前這家店,他雖然沒怎麼注意過,但模模糊糊有印象,應該是老字號了。
「關西人開的都是靈州口音。」店家恨恨地說道:「他們能從內務府那裏拿貨。今年正旦,皇后召外命婦入宮賜宴,聽聞都穿着皮裘,也賞賜了不少皮裘。隨後麼,你也知道,但凡有點錢的,都被自家婆娘纏着買裘衣。這都十月了,正是裘衣開始好賣的時候,恨啊,只能眼睜睜看着別人賺錢。」
他們只能賣裘衣,你還能賣藥······
劉守敬笑了笑,道:「原來如此。今日聖人坐了四輪馬車,遠近轟傳。待過陣子,怕是街頭巷尾,四處議論紛紛了。這又是一樁好買賣。」
「誰說不是呢!」店家嘆道:「聖人用過的東西,自然是極好的,他老人家這麼高的威望,自然群起效仿。可惜聖人不來我這買藥,可惜,可惜!」
這次輪到劉守敬額頭冒汗了。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就買藥······不是,告辭了!」劉守敬匆匆說完,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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