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沉州之後,最好走的路線便是北上仙州,然後折向東北,穿過瑕州,經忽汗海北上。
他們確實也是這麼走的。
路過仙州之時,盧鶴年請求停留三天時間。眾人會意,知道他要幹什麼,於是便留在顯義縣的驛站內,坐等盧鶴年歸來。
仙州轄顯義、扶餘、強師、漁谷四縣,每個縣都是一千戶人。數字如此齊整,必然是有原因的。
其實也很簡單,因為劉仁恭的抵抗,很多人被罰為部曲。平定劉仁恭之後,後續又有叛亂,一直持續到建極七年底、八年初。甚至在聖人舉兵伐渤海,阿保機流竄七聖州之後,仙州又有人起兵響應。
前後費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才平定,可想而知聖人有多憤怒,於是將原來的契丹、奚、渤海、漢兒盡數貶為部曲,新來的四千戶中原百姓均分至各縣,成為第一批百姓。
也正因為如此,在發來了一批渤海、靺鞨俘虜後,仙州四縣的部曲已經超過了9200戶、41000口。該州府兵軍額一萬,實有九千六百,人均不到一戶部曲,還得努力。
顯義縣的驛站位於城東。從外表看來,風格粗獷,基本就是樹幹粗粗處理之後,臨時搭建而成的,屬於就地取材,節省開支了。
呂兗、範文達等人在看到這個處處透着原木清香的建築時,十分驚奇,同時也生出了一種明悟:仙州看樣子比沉州、營州都要窮。
驛站佔地面積比較大,因為這裏壓根就不缺地。最外面一層木柵欄,圈起了大片空地,看得出來,開闢的是菜畦,種些瓜菜,供給往來官員、信使吃喝。
驛站後院內居然還養了幾十頭豬,據說是靺鞨俘虜帶來的。呂兗瞟了一眼,一頭頭精瘦精瘦的,擠在豬圈口,叫得撕心裂肺。
有驛卒煮了一大堆混合着豬草、秕谷之類「可疑物質」的豬食端了過去。
群豬見到,高聲亢叫,騷動不已。甚至有身手矯健之輩,一個輕盈的跳躍,直接躍出了豬圈,向驛卒奔來。
「啪!啪!」另一名驛卒拿木棓熟練地敲擊了幾下。
豬搖搖晃晃地停下了,哀鳴不已。
呂兗、範文達相視而笑。
各地有各地的風俗。關西、中原愛吃羊肉,豬很少見到。前唐之時,因為虢州山塬眾多,草木茂盛,想着不能浪費了,於是辦了個牧場養豬。但最終的結果是,虢州豬場野豬泛濫,侵害農田。從這件小事便可看出,唐人有多麼嫌棄豬肉。
但遼東不一樣。靺鞨、女真就擅養豬,以至於渤海人、契丹人、漢人也沾染了風氣。同化,從來不是單方面的,而是互相影響的。大夏諸道,風氣也是有差異的,或許便是華夏先民們在同化土人之時受到了影響,互相遷就,互相融合。
驛站附近也有驛田,說是分了一百畝,其實大片地荒着,驛卒願意多種的話,官府求之不得,奈何這裏什麼都不缺,就缺人。聽驛將說,去年驛站種了好幾百畝粟麥,但畝收只有五斗,原因便是廣種薄收,基本不怎麼管,這從收上來的粟麥中夾雜了一大堆雜草便可看出。
果是蠻荒地界!
「咱們這個驛站,養了五十多匹馬,擱中原算是大驛站了。」缺了兩顆門牙的驛將笑嘻嘻地說道:「昔年我在鎮國軍當兵,去過潼關附近幾個驛站,最多的也就養了四十匹馬。在遼東,養一百匹都不是事,牧馬也不怎麼佔用人手。」
驛馬的屁股上都烙了編號,呂兗看過,最大一匹是「甲五十二」,確實是一個規模龐大的驛站了。
「遼東富焉。」呂兗贊道。
「哈哈,官人說得是。前年從天雄軍退下來時,我欲定居此處,妻兒老小還萬分不樂意。不過住了年余後,也認了。除了人少、家什貴之外,真沒啥缺點,吃得滿嘴流油,這就夠了。」驛將笑道:「外面茫茫荒草甸子,幾十里無人煙,你想養多少牲畜都行,沒人和你搶。」
範文達聞言,想到了家中之事。
小的時候,官府是要徵收乾草作為賦外科斂的。少的時候每家三五束,多則十束。從那時候起,他才知道,能餵養牲畜的草料,也是一種資源——不然官府徵收做甚?
夏州還算好的,畢竟草場多。但在關中,草料可就沒那麼富餘了。逼急了,農戶會拿麥稈抵,但官府有時候不認,非得要乾草。
遼東滿地荒草,偏又人煙稀少,每個人能分得的資源確實多。
「仙州可太平?」呂兗又問道。
「算不得多太平。」驛將搖了搖頭,說道:「府兵部曲經常逃亡,藏入山林之中。官府頻頻通緝,有時候折衝府還會徵召府兵,一起捕拿。去年阿保機在西邊作亂,一度靠近仙州,聽聞有不少人響應,被留守府兵鎮壓了。」
「偌大一個仙州,竟然沒有州兵?」呂兗驚訝道。
「哪有錢養。」驛將笑了笑,道:「朝廷用度也緊着呢。平日裏無事,便輪番徵召土團鄉夫或府兵,聊守疆界。去歲聖人伐渤海,仙州就出動了五千人,跟着符都頭上陣了,九月才回。一州四縣之地,不得不徵發土團鄉夫扼守要地,我家大郎就被征走了,落雪前才回來。其實,便是這些土團鄉夫,也不盡然可靠。」
「為何?」範文達奇道。
「顯義縣大林鄉征土團兵一百,結果有澶州人趙永,殺隊頭及袍澤數人,奪馬而逃。這事鬧得太大,遠近皆聞。後來出動一個折衝府的府兵千人,四處搜捕,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將他捕拿。」驛將說道:「一同被抓的,還有十幾個靺鞨、渤海逃奴。這裏就沒幾個老實人,與中原大不一樣。官人若來此為官,可得有所準備。」
範文達的臉色嚴肅了起來。
他倒不是害怕,而是驚訝。遼東道諸州,看樣子真是無法無天之地啊。
澶州是舊魏博下屬六州之一。魏博人來遼東,大部分其實是當百姓的,怎麼就不能好好種地呢?一言不合,殺了上官就跑,連家人也不要了,這都是什麼人啊?
最關鍵的是,地方上沒有州縣兵,那這個官當得就戰戰兢兢了。
召集府兵是需要時間的,目前各州指揮使、道都指揮使可調動府兵,但這只是為了更好地穩定地方局勢的權宜之計。待到將來,估計會走前唐的老路,各折衝府只能由朝廷管理——府兵一大特點便是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就是為了不給人積累威望,創造作亂的機會。
「官人勿憂。」見範文達臉色不好看,驛將笑了,道:「其實沒那麼可怕。遼東百姓,都是能戰的,而且分了地,沒幾個人還想作亂。縱有三五逃奴,也不敢進村,怕被百姓給打殺了。就如那趙永,你道為何被抓住?」
「為何?」
「入冬了,山里待不住,主動跑了出來。剛進了一個村子,便被人一箭射翻在地。射他的還是貝州來的魏博武夫,哈哈。」
呂兗、範文達也跟着大笑。
看樣子,魏博武夫也不都是一條心。有的人滿足於當下的生活,不想鬧事了,便借了老鄉的人頭,換一筆賞錢——真的是純魏博武夫作風。
「仙州百姓確實不凡。」門外響起了爽朗的聲音,眾人一看,卻見盧鶴年與五名宮廷侍衛走了進來。
「在外頭轉了幾天,感慨頗深。」盧鶴年接過驛將遞來的一壺馬奶酒,道了聲謝,又分給五名衛士,方道:「榆樹鄉有契丹、渤海人作亂,聚眾百餘,硬是讓鄉勇給打散了。如今百姓也做不得,全都被貶為部曲。」
「榆樹鄉?」驛將回憶了下,道:「那不是汴州來的民戶麼?也有百餘府兵在那安家。」
「正是。」盧鶴年喝了一口溫好的馬奶酒,臉色有了點血色,只聽他說道:「汴州百姓其實也很能戰。當年秦宗權攻八角鎮,朱全忠大肆徵發汴州民人,就挺能打的。這才過去二十多年,不至於太過墮落。我親眼目睹了,真真厲害,射箭又遠又准,箭箭咬肉。其實照我看啊,分了地的百姓、府兵,都挺感激聖人的,只要不倒行逆施,他們都是聖人赤子。誰敢作亂,就是與所有人作對,殺起來毫不手軟。」
二十多年前的汴州百姓,當然是能戰的。
就是十餘年前的汴州百姓,不也在朱全忠帳下效力,與聖人打生打死麼?
今上攻河北,汴、宋、滑、曹、亳、潁等州的百姓也沒被少徵發,武勇大概率是維持下來了的。
相反,曾經同樣悍勇的直隸道百姓,徵發的頻率卻低了不少,殺人的手藝大約是不如以往了。
「靠百姓維持鄉里,擊殺賊人,古來有之?」呂兗嘆道。
在他看來,百姓就是百姓,好好種田就是了,打打殺殺作甚?不過他再看不慣,這種情形也維持一百多年了,藩帥、刺史們樂得治下有這麼一群勇武的百姓,因為可以在與外鎮的戰爭中提供幫助——說句難聽的,如果在與別的藩鎮的戰爭中吃了大敗仗,死傷慘重,重新募兵的時候,你也不希望兵員素質太差吧?
盧鶴年笑了笑,不搭理他。大家已經習慣了一百五十年的事情,為什麼要去改變?
在外頭轉悠的這三天,他基本摸清楚了仙州附近的狀況。
小亂子一直有,但旋起旋滅,大體「粗安」。
官府做了一些實事,利用繳獲的牛羊馬駝,弄了一個臨時官辦牧場,出產一些肉奶。
陂池修了一個,上好的水澆地才分配給了府兵。
移民而來的百姓一戶授田六十畝,勉強能耕作。村里還有大片的公地,預計幾年內都分不乾淨,你愛種就去種,沒人管,需要的時候還回來就行了。
草地更是公共資源,家裏有牲畜的話趕緊養。就他看到的狀況,今年出生的小牛、小羊都有充足的草料,長得很不錯。
百姓、府兵們其實是自己管自己,官府沒那麼多人手,也沒那麼多錢。他們唯一提供的「服務」,大概就是安全了。即只要沒成建制的敵軍攻來,小亂子他們自己搞定。
盧鶴年覺得,這大概是最省錢的管治方式了。
中原有中原的管治方式,遼東有遼東的活法,不可一概而論,因地制宜是對的。不然的話,百姓們未必能在這片危機四伏的土地上生存下來。
「今日晚了,便留宿一晚,明日東行,可耶?」盧鶴年喝完酒,問道。
「可。」呂兗、範文達二人也要先去龍泉府,接下來還是同行。
「多住了兩天,叨擾了。」盧鶴年又轉過頭來,看向驛將,道:「我讓人留了半緡錢,就當這兩日的花費了。」
超出了接待時間,當然要給錢了。驛將也不客氣,含笑點頭。
二月二十五日,一行人離開了驛站,快馬加鞭,往龍泉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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