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九年(909)三月初七,外頭又下起了雪。
大諲撰如同困獸一樣在殿室內走來走去。
他還年輕,還有雄心壯志,還不肯認命,還想出去……
但事實是,他被來自洛陽的宮廷侍衛限制在一間偏殿內,寸步難行。
一日三餐有人送進來,定期有小黃門打掃衛生,吃穿用度也不差,但就是不能離開,什麼人也見不了。
不,其實還是定期與某些人見上一面的,比如王后高氏。
申時,高氏提着一個食盒,在小黃門的監視下,進了偏殿。
「陛下……」見到夫君那一臉憔悴的模樣,高氏不由得潸然淚下。
「柔娘!」見到王后進來,大諲撰一陣激動,不過在看到高氏身後的兩個小黃門時,又有些畏懼。
這些人,不知道是不是從長安三大內調來的,說話陰陽怪氣,動不動嚇唬人,看樣子有很豐富的虐待天子的經驗。
「陛下受苦了。」高氏擦了擦眼淚,哽咽道:「妾做了一些點心,都是陛下平日裏愛吃的。」
大諲撰看到王后從食盒內拿出一碟又一碟精美的食物,心下感動,上前兩步,握住高氏的手,道:「待出來後,就與你好好過日子,定不相負。」
高氏欣慰地笑了。
她出身名門大族,是渤海的天之驕女,幼承姆師之訓,熟習女宗之戒,舉止端莊,待人和善,上下咸贊。
大諲撰是她的夫君,她是渤海王后,自當從一而終,琴瑟相和。
「柔娘手藝還是這麼好。」大諲撰拿起糕點,開心地笑道。
高氏俏臉微紅。她終究還是個小姑娘,得到夫君的誇讚,心中喜不自勝。
吃完一塊,大諲撰又吃一塊。其間偷眼看了看站在門口的中官,見他們離得稍遠,低聲問道:「朕被關在這裏,什麼都不知道。外間情形如何?可有忠臣義士……」
高氏聞言微微嘆息,道:「陛下,懷遠王、會農郡王先後起事,都敗了。數萬人被貶為奴婢,大寒之日,遠配他郡,僵臥於道者,不可計數。」
「什麼?」大諲撰又驚又喜又怒。
他喜的是果有人起事,渤海養士二百年,終究還是有心向大氏的忠臣。
驚的是領頭起事的居然是宗室,這就讓他有些不樂意了。落在夏人手裏,按照邵樹德的做派,他未必死。但落在起事成功的宗室手裏,他的下場就很悲慘了,大概率死得不明不白。
怒則是因為這些人本事太差。起事就起事好了,怎麼這麼快就被平滅了?白白浪費忠臣義士的一腔熱血,還不如待自己重獲自由後,再行起事。
至於被夏人屠戮或強遷的數萬百姓,他不關心,死就死了,為了大氏復國,死亦何憾?
「陛下,小聲點。」高氏有些驚慌,害怕夫君大聲說話引起中官注意。
果然,那倆人的目光瞟了過來。
大諲撰臉色一白,立刻閉嘴。
高氏回頭笑了笑,道:「驚擾二位宮監了,我家夫君最愛吃棗糕,一時欣喜,萬勿見怪。」
兩位中官點了點頭,道:「吃了就趕緊走吧,一會還要去裁剪皮子。」
「知道了。」高氏點了點頭,應道。
「柔娘,你還挺會演。」大諲撰臉色好看了些,扯了扯嘴角,勉強笑道。
高氏的臉又一紅。
她從小接受的教育是不允許她撒謊的,這也是沒辦法了。
「你現在竟然還要干粗使活計?」大諲撰問道。
高氏點了點頭,道:「王宮中的所有女卷,盡數沒入掖庭,洗衣、做飯、餵馬,做些雜役活計。」
「你也要做這些?」大諲撰問道。
「嗯。」高氏點了點頭,見大諲撰臉色不好,勸道:「夫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做這些沒什麼的。掖庭之中,多是罪官、罪將妻女,有的已經幹了十多年雜役了,夏主未僭位時便在王府幹着。妾已經習慣了,也有了幾個交好的姐妹。在掖庭幹活,總比……那樣好。」
大諲撰臉色稍霽,點了點頭,道:「你注意着點,定期來看朕。若有……寧死不要屈從。」
高氏看着大諲撰嚴肅的神情,心中一顫,低聲道:「妾遵旨。」
「好了,怎麼那般磨蹭?」兩位中官在門口等得不耐煩了,催促道。
「聖人開恩,准許你夫妻見面,怎還沒完沒了了?」另一人也催道。
「若能見着你家人,想辦法聯絡其他大族。」大諲撰見拖不下去了,長話短說:「邵賊不會在上京久留。他走之後,便是舉兵良機,切記,切記。」
高氏微不可覺地點了點頭,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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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掖庭後,便是數不盡的活計。
淘米、洗菜、做飯、洗衣等等,高氏身嬌肉貴,何時幹過這等粗使活計?即便已經幾個月了,依然難以適應,四下無人之時,甚至躲在一邊哭泣。
「柔娘、狸奴,帶上一籠薪炭,隨我去兩儀殿。」尚宮之一的蘇氏走了過來,說道。
「是。」二人齊聲應道,然後各自拿了簸箕,去裝木炭。
蘇氏等了一會,見二人裝得差不多了,便吩咐二人跟上。
兩儀殿是聖人日常辦公的地方,經常於此召見臣子,很多重大決策都是在這裏做出的。高氏吃力地端着簸箕,小步快跑,跟在蘇氏身後,待靠近兩儀殿時,便豎起了耳朵。
夏主果然在召見臣子,一老一少。老的那個高氏認識,大夏中書侍郎陳誠,年輕的那個卻不知道,或許是中書、尚書二省的新進左官吧。
「盧卿所言之事,正合我意。」邵樹德坐在大諲撰曾經的龍椅上,說道:「朕已在調兵,渤海這邊少不了屯駐大軍。沒個幾年,賊人是殺不完的。」
大夏禁軍各部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輪換。
經略軍入蜀,鎮守龍劍諸州及成都府,替換下來的龍驤軍返回蒲州休整。
突將、義從、鐵騎三軍東調,分駐遼東道各地,鎮壓叛亂的同時,開始編戶齊民行動,重點清查靺鞨部落及世家大族的隱匿人口。
威勝軍續留一年。該部本有兩萬出頭的人馬,去年抽調了比較能打的七千多人,補入佑國軍及禁軍各部,如今還剩一萬一千餘,繼續留守樂州。
原戍守河東的關內、直隸二道州兵返回休整,續發河南、關北二道州兵兩萬人入駐河東。
保寧軍南下江西,李嗣源率天成軍返回河東休整。
劍南道州軍都指揮使劉重霸調任洪州,出任江西道都指揮使——劉重霸原為汴將,在醋溝鎮投降,後出任鄆州院教練使、渭州院都教練使,得到信任之後,方才至蜀中走馬上任。
以國子監蕭符為江西道巡撫使。
以直隸道轉運副使翁承贊為江西道轉運使。
以宋州刺史石彥辭為江西道刑獄使。
以王師範為江西道學政。
王師範投降後,一直在長安閒居,吟詩作賦。這次官從天降,本欲推辭,一看是學政,與讀書人打交道的,欣然赴任。
這個任命是邵樹德獨斷專行的結果。
你要說王師範有沒有統戰價值,其實沒多少了。但邵樹德已經不恨他當年的小作文了,閒置了這麼多年,什麼氣都消了。我就要讓天下人看看,編排過我的人也能當官,馬殷你舉兵相抗,不要緊,此時投降,猶未晚也。王師範就在你隔壁當學政,有不放心的可以書信一番,取取經。
又以陳州刺史邵倫為河東道都指揮使,開始嘗試組建州兵,兵額兩萬五千。
以原萬勝黃頭軍軍使石君立為劍南道都指揮副使——指揮使暫缺,由副使代管州兵。
一番調動之後,接下來就是消化了,這是邵樹德一貫以來的作風,天子門生進士不夠用,就用關西經學生,經學生不夠,河南、直隸二道的經學生數量也上來了,這些人現在也可以信任,後備官員多得是。
「陛下,還是得剿撫並用。」陳誠建議道:「大諲撰無有章法,倒行逆施,殺戮過不少渤海世家。各族之中,以烏氏為主,陛下不妨多多提拔烏氏族人為官,或有奇效。另者,昨日渤海禮部卿高善本前來拜會,輸誠之心頗為熱切。高氏本為高句麗王族後裔,也是渤海大族,僅列大氏之下,而強於諸族。高氏若能誠心歸順,則渤海之事定矣。」
正在給壁爐添加薪炭的高氏手一顫。
高善本是她父親,渤海禮部卿。他若降了,渤海還有希望嗎?
邵樹德聞言笑了笑,道:「高氏若再不知趣,朕就要動他們了。編戶齊民,第一個拿高氏開刀。如今主動來降,倒讓朕頗為躊躇。不行,不能這麼便宜了高家,讓他們把隱匿的丁口吐出來,再至各地撫慰人心。如此,方可既往不咎。若不答應,就得讓他們嘗嘗鐵拳的滋味。」
「陛下聖明。」陳誠說道。
高氏心情複雜,動作不由自主緩了下來。
蘇氏瞪了她一眼。高氏連忙加快了動作,弄得滿臉都是煙灰,想咳又不敢咳,臉都憋紅了。
「朕調了七萬精兵過來,算是看得起他們了。」邵樹德又道:「靺鞨部落、渤海世家、耶律阿保機甚至還有高麗人,今年也是一堆事,該託付給誰呢。」
陳誠不語,盧鶴年沒資格說話,場中一時間靜了下來。
「走。」壁爐旁,蘇氏低聲說了句,帶着二人離開了。
待回到掖庭之後,三人手上、臉上、衣服上多有黑漬。
高氏看着自己的尊榮,都快哭了。
蘇氏看了她一眼,嘆道;「今天便宜你了。先把衣服洗完,然後隨我去沐浴吧。」
「謝蘇尚宮。」高氏感激地說道。
蘇氏點了點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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