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擊潰敵的兵馬陸陸續續回營,帶着大批俘虜。
邵樹德站在望樓之上,遠遠看着。
俘虜們大多垂頭喪氣,低頭不語。
有些人似乎還不服,認為這仗敗得太冤枉,沒有發揮出他的實力。
這就是野人!
邵樹德笑了笑。打仗,就是想方設法讓敵人不舒服,各種彆扭、鬱悶,一身力氣施展不出來,十成本事打不出五成。
這些讓敵人狀態下降、發揮不出真實實力的辦法,就叫兵法。
誰和你面對面比拼力氣、比拼吃苦耐勞的能力?戰陣廝殺,可不就是揚長避短。
不過這些俘虜的素質倒也不錯。
吃苦耐勞、服從性好、有一股子血勇之氣,其實是很不錯的兵源。
他記得着名的出河店之戰,一千二百女真兵,下馬步戰,打崩了七千遼兵,勐沖勐打的勁頭確實不錯。
而女真野人,因為多生活在山區,素來以步戰聞名,是非常優良的步兵種子。即便到了明末的後金,步兵也是非常出色的,契丹、蒙古騎兵在他們面前,簡直就是土雞瓦狗一般。
俘虜的三千多壯丁,他不會放回去了。以後征戰西域,還有這些人賣命的地方。甚至於,可以移民一部分女真人去西域嘛。
沙陀人原本生活在安西北庭一帶,後來被吐蕃遷移到甘州、涼州,再逃奔唐廷,被安置在豐州、勝州,又被遷移到代北,如今要被邵樹德弄到東北了。
這般乾坤大挪移,萬里大移民,可不就是大夏各民族慈父該做的事情麼?
「陛下,諸部貴人到了。」儲慎平在下面輕聲呼喚。
邵樹德收回目光,下瞭望樓,然後在銀鞍直武士的簇擁下,舉步前往會場。
會場在湄沱湖東岸、郿州城西,就在戰場附近——湄沱湖東為安遠府郿州,西為東平府沱州,這就是湄沱湖名字的由來。
這一片,毫無疑問是後世俄羅斯境內了,大致在斯帕斯克一帶。此時已搭起帳篷,諸氏族頭領獻上豬羊、獵物,戰戰兢兢地跪伏在雪地里。
邵樹德抵達之時,在完顏休的帶領下,諸族頭領齊聲用漢兒語喊道:「吾皇萬歲!」
何前倨而後恭也!
邵樹德暗哂,坐在了他的虎皮交椅上。夏魯奇、種彥友二人按劍侍立於側。
「都起來吧。」邵樹德仔仔細細看着諸部首領,道。
黑水靺鞨三十姓,其實就是三十個氏族,氏族與氏族之間結合成部落。單個氏族的人口有多有少,少則數百人,多則數千。
完顏氏應該是實力比較強的氏族了,烏延氏也是。相較而言,禿丹、阿迭等氏族就要弱不少。但不論強弱,氏族首領的經濟條件應該是不錯的——
頭戴盔,足着長靴,身披裘服。
裘服之上有花紋,兩肩之上有披肩,披肩很長,一直延伸到手腕部分。
裘服的質地,如果他沒看錯的話,應該是貂鼠皮或青鼠皮為主,偶見狐貉皮、羔羊皮。
首領們都挺有錢嘛!渤海勢衰,壓榨不夠狠了,一個個便小有積蓄,可以可以。
首領們身後還跟着一些隨從,應該是部落武士了。
邵樹德看了看,他們多穿着獐鹿之類的皮衣皮褲。
再結合戰場上看到的情形,普通女真人穿着牛羊、豬馬、貓犬、魚蛇之皮做的衣褲。
嗯,首領穿貂鼠皮,「中產階級」穿獐鹿皮衣,普通人穿羊皮、豬皮、狗皮大衣,最窮的穿魚皮,階層分明——看樣子,即便是在野女真部族之中,「魚皮韃子」也是最底層的炮灰,首陀羅無疑了。
「天寒地凍的,朕也沒許多話,今只講三條。」邵樹德清了清嗓子,道。
眾人屏息凝神。
「朕邀你們南下攻渤海,你們來了,這很好。」邵樹德說道:「若只劫掠些財物便退走,朕也懶得說什麼。但你們千不該萬不該,竟然想佔着鐵利府、東平府、安遠府不走,還扇動內遷靺鞨作亂,此爾等之罪也。朕一貫開明,有功則賞,有過則罰,爾等有功,可賞。所劫掠之財貨,朕不會問你們要回,自帶回家去即可。但爾等有過,便須罰。戰場俘獲之人丁,朕欲帶往沉州。除此之外,黑水三十姓,尚需罰三千人丁,爾等可有異議?」
這是相當嚴重的懲罰了,諸族頭領聽了眼前一黑,差點暈倒。不過他們現在被困在郿州,形同人質,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還能反抗不成?
「無異議。」
「我認了。」
「陛下聖明。」
首領們苦着臉,心中滴血。
邵樹德輕笑一聲。
女真人口不豐,歷史上遼國時期,女真不過十萬戶,即便一戶人口稍多,總人口也在一百萬以內,大概率只有幾十萬人。
在本時空,尚未趁着渤海衰弱南下蠶食地盤的黑水三十姓,侷促在黑龍江兩岸,撐死了也就十萬人,能拉出三萬男丁都算你厲害。這次被抽走六七千,戰場上也死了幾千,至少三分之一的實力沒了,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恢復。
至於說清剿乾淨,這個確實做不到。
看看人家居住的地方:
一、同江、伯力一帶的黑龍江、松花江兩岸。
二、佳木斯以北、以西,黑龍江以南的山嶺、平原之上。
三、大慶一帶的北大荒,與室韋人地界相接。
四、黑龍江以北、俄羅斯境內的山嶺、河谷地帶。
五、俄羅斯境內的錫霍特山脈、日本海沿岸。
四和五中涉及到的女真人,就不是黑水五部了,而是曾經依附他們的窟說、莫戈、思慕等附庸部落,並非這黑水三十姓。
這是五個大的居住區域,零星的還有很多。可以看得出來,分佈得很散,地形複雜,天氣寒冷,這次就有不少部族沒來,因為太遠了一一清剿的話,不說此時天氣不適合,即便適合,成本也太高,不值得。
事實上渤海人的做法是對的。他們的邊牆位置很合理,邊牆之外,即便還有一些相對富庶的平原,但也不多了,這樣就能有效控制住他們的人口——人口繁衍,需要資源的,地方就那麼大,能養活的人其實是有數的。
不要讓他們進入溫暖的地方,這是原則。所以,邵樹德順勢提出了第二條。
「其二,渤海國的邊牆,為大夏與爾等之邊界,不得擅自逾越。」邵樹德說道:「不過爾等也別自棄,黑水諸部亦是大夏子民,亦是朕之赤子。朕欲置鐵利、寶露、同江、黑水、鯨海五州,許爾等土官世襲,但不得相互吞併,當永為世好。每年入秋後、正旦前,諸部需至永和宮、永寧宮、永定宮繳納貢賦,兼可互市。」
永和宮已經設立了,在後世鎮賚縣一帶,是沙陀部的牧場。
永寧宮、永定宮將是薩葛、安慶二部的牧場,今年沒時間了,將在明年徵發渤海民眾建立。原則上來說,一個設在松花江下游,一個將設在烏蘇里江流域。
唯一的問題就是,沙陀三部原本住在代北,離中原很近,多半不願意到這麼荒涼的地方生活。這裏要啥沒啥,窮得掉渣,有錢都買不到東西,心裏沒怨氣是不可能的。
邵樹德之前就得史建瑭密報,沙陀軍士多有怨言,很多人請求回河東居住。
這個呼聲不得不認真考慮。
沙陀人最先待的河西一帶也不富裕,被吐蕃禍害之後,更是大不如前。如果真要對比起來,不一定就比背靠渤海國的永寧宮、永定宮好多少,但問題在於,他們過過好日子了,再過回苦日子,不一定樂意。
邵樹德思來想去,得多管齊下給予好處——人家都給你戍邊了,不得有扶助政策?
扶助政策一個是金錢方面,一個是升遷渠道,都要給予照顧。具體的細則,還要再想一想,畢竟一個不好,弄成北魏六鎮起義就搞笑了。
另外,遼東道要發展好。渤海國自己就有一百多萬人,再移民一大批漢人過來,平穩發展幾十年,人口滋長之後,這兩個邊地行宮牧場的日子就沒那麼苦了。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後世子孫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別被人一個忽悠,就把他立下的諸多優待政策給廢除了,那樣保不齊沙陀人就和女真人合流了。
唉,古典時代,要維持一個龐大的疆域,真的太困難了,總感覺在給後世子孫埋雷。但他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盡善盡美,後人的智慧聽起來有點不負責任,但有時候真的挺重要。
「這一點,爾等可有異議?」說完之後,邵樹德看着眾人,問道。
「無異議。」眾人能有什麼意見?
土官世襲其實是好事,雖然不一定能嚴格執行下去,但總比沒有好。
互市更是他們急需的,傻子才不要。
至於繳納貢賦,渤海強盛時就有。他們甚至修建了很多狗爬犁驛站通往黑水兩岸,時不時有耀武揚威的「天使」過來,額外徵收賦稅乃至人丁。
「第三件事,各氏族輪流派出子侄輩,入洛陽兩大內宿衛,為期兩年。」邵樹德又道。
「無異議。」這次沒等邵樹德問,氏族頭人們就紛紛答應。
這也是好事。
子侄輩入洛陽宮廷,說是當侍衛,其實是給你一個升官的機會。即便當不了官,兩年宿直期間,也能領到不少賞賜,回部落後地位也會提升。
大夏聖人還是很講究的,知道給邊遠地帶的窮苦人機會。而且,看大夏王朝這副兇悍的模樣,整個朝廷從上到下估計沒幾個善人,將來各種戰爭少不了,前往洛陽的子弟,一定也會牢牢抓住機會,拼命博出位。畢竟,比起中原百姓,他們的日子很苦,上升渠道也窄,不拼命是不行的。
「既然都答應了,那便要遵守。誰若反悔,大夥共誅之,朕也會派遣大軍鎮壓。」邵樹德說完,口氣一緩,笑道:「渤海人欺壓你們,朕不會。以後都好好過日子,和和美美不好麼?喝酒,吃肉!」
「聖人英明。」眾人大呼道,紛紛拜倒在地。
恰好此時雪停下了,於是露天擺放酒食,眾人圍坐於篝火前。
炒米、蒸餅、胡餅、湯餅、肉油餅、松糕、米粥擺滿了毯子。
葡萄酒、果酒、米酒、烈酒應有盡有。
新鈎上來的鯽魚、女真人獻上來的鱘魚、海里捕來的醃娃魚、牛羊肉、黑豬肉、鹿肉等等……
酒宴開始後,邵樹德暗暗觀察女真各氏族頭人們的表情,發現他們在喝酒吃肉時非常歡快,說笑連連,這把他整得有點不會了。
老子剛殺了你們幾千人,就沒點反應?
即便懾於兵威,不敢做出悲傷的姿態,但也不至於如此歡快啊?看起來又不像是演的,這些粗人也沒這種城府和演技。
難道黑水一帶嚴酷的生存環境,早就讓這些人對生死漠然以待了?還是氏族頭人們更像政客,對族人的死傷沒那麼悲傷?
正遐想間,完顏休起身離席,到空地中跳了一段舞,眾人拍手相和。
兩名女真少女端着新制的食物,跪倒在邵樹德身邊,高高舉起獻上。
頭人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轉了過來。
邵樹德看了看,輕笑一聲,抓起生兔干塞進嘴裏,大嚼起來。
眾人有些動容,紛紛叫好。
生兔干是女真傳統食物之一,外人一般吃不慣。另者,這是完顏氏帶來的食物,大夏聖人面不改色吃下,這份膽略確實異於常人。
完顏休也走了過來,心悅誠服地拜倒,道:「吾皇萬歲!」
兩名少女得他示意,一左一右上前,抱着邵樹德臂膀,臉紅得無以復加。
邵樹德哈哈大笑。
女真婦人就那個樣子,模樣不說丑,但風吹日曬的,能美到哪裏去?身上味道還重,老遠就聞到,不過他還是收下了,回去做個宮人打雜也是好的。
烏延壹見狀,也起身跳了一段舞。
舞至中途,同樣兩名少女紅着臉過來,奉上一盆新制的食物。
邵樹德用力控制住面部肌肉,將微笑固定住,伸手抓起一段生鹿舌,蘸了蘸盆里的醬,塞到嘴裏,慢慢咀嚼。
烏延壹跳完,上前拜倒,口呼道:「吾皇萬歲!」
兩名少女撲入邵樹德懷中,將完顏氏的女子擠到一邊,惹得她倆怒目相視。
眼見着又要有人跳舞,邵樹德有點吃不消了,眼神連連示意,落雁軍都游奕使述律婆閏立刻起身,跳起了舞,還契丹語、漢語夾雜着唱道:
「夜宴設羅(奢盛)臣拜洗(受賜),」
「兩方厥荷(通好)情斡難(厚重)。」
「微臣雅魯(拜舞)祝若統(福佑),」
「聖壽鐵擺(嵩高)俱可忒(無極)。」
邵樹德撫掌而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壓下了胃裏的翻騰。
草他大爺,誰再敢上黑暗料理,我真翻臉了!
述律婆閏唱跳完畢,拜倒於地:「吾皇萬歲萬萬歲!」
接下來頭人們一個個獻舞,跳完之後,紛紛拜倒表示臣服。
還好,食物都比較正常:乳粥、醃魚、烤肉、羊肉餅等。
眾人跳完,邵樹德也哈哈大笑,脫了黑羔羊皮大衣,起身離席。
而隨着關西舞王上場,氣氛頓時熱烈了起來。
左旋右跳,明快激烈的胡旋舞在夜幕下大放光彩。蕭十五娘親自指點的舞姿也十分到位,但沒有任何妖嬈的意味,充斥着一股殺伐場上老男人的陽剛意味。
舞罷,全場肅然,繼而歡呼聲四起,所有人都拜倒在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德軍使蔡松陽、鐵林軍使符存審在遠處相視一笑。
中原天子,有這麼與胡人打成一片的嗎?
聖人的成功,並不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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