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綠江上,桅杆如林。
吃水很重的運輸船,在鐵力馬的拖曳下,噼開河面,逆流而上。
桓都縣很快到了。
高昭望站在船頭,仔細眺望。
桓都縣是桓州的理所,高句麗舊都,去年九月為夏人攻克。隨後便分兵大掠各處,囤積糧草、薪柴,做好了過冬的準備。
冬日之時,渤海西京留守張定保率數千人,乘坐雪橇、爬犁來攻,被兩千府兵打敗,隨後撤走,整個冬天再無戰事。
開春之後,大夏秦王邵承節帶着大批人馬趕來,利用鴨綠江轉運糧草,從桓州出發,北上攻神州,也就是渤海西京——轄神鹿、神化、劍門三縣,有渤海宮殿。
作為朝廷新設的樂州長史,高昭望奉命,率五千浿北子弟,押運糧草北上,加入對渤海的征伐。
他們這一路,如果沒意外的話,大概就是攻取渤海西京、東京、南京、中京諸地了。
至於主力部隊,則直取渤海上京,夏人謂之「斬首戰術」。
從用兵方略看來,夏人似乎不打算與渤海各地方勢力多做糾纏,而是試圖先打掉其中樞,令渤海國形不成一個整體,再慢慢收拾地方勢力。
這個方略是正確的!高昭望慢慢思考着局勢可能演變的方向,直到船隻靠了岸。
碼頭附近數里範圍內,盡皆戒備森嚴。
高昭望四處找尋着自己子侄,沒看到。稍一打聽,他知道他們已經跟着秦王北上,攻神州去了。
他微微有些嘆息。
五千浿北子弟,一旦進入到殘酷的攻城戰階段,不知有幾人能活。唯一聊以自慰的,大概就是渤海人意志不堅,精兵強將損失過重,容易攻取。
碼頭附近有大量民夫在忙活着,絕大多數都是渤海人,也有少量從安東府過來的。
高昭望仔細聽了聽,似乎都是河北口音。再看他們桀驁不馴的模樣,猜測他們或是魏博之人。
這些人似乎都是民夫頭頭,每個人都管着少則七八個、多則十餘的渤海夫子,不斷裝卸貨物,甚至是準備糧草。
「此物莫不是豆豉?」高昭望走到一處空地上,遠近數百個罈子,在陽光下晾曬。
「高長史來矣。吃豆子吃得都快澹出鳥來,還是浿北大米最香。」營州軍校周繼英遠遠打着招呼,走了過來。
高昭望看着他身上一套亮燦燦的鎧甲,有些吃驚。
「周隊頭……」高昭望見過他一面,立刻行禮。
「已是周副將了。」
「高長史莫要亂叫。」
「親手斬殺賊將一員,簡在帝心,立升副將,官人莫要叫錯。」
周繼英身邊的幾名軍士大聲說道,仿佛與有榮焉。
高昭望有些吃驚,連忙詢問情況。得知有渤海偏師抄小路偷襲桓州,欲燒毀夏人的積儲,為游騎發覺。駐守此地的營州州兵大舉出動,於山嶺間大破賊人,周繼英一馬當先,斬殺賊將一員,立下了汗馬功勞。
報上去之後,因為聖人第二次聽到「周繼英」這個名字,於是大筆一揮,升其為副將。
沒辦法,命好!
「瞎嚷嚷什麼?」周繼英回頭斥責了一句,又看向高昭望,道:「高長史還是喊我『周大郎』更親切一些。」
「周將軍說笑了。」高昭望搖了搖頭,道:「此為豆豉?高麗豉還是唐甘豉?」
「自是高麗豉了,還挺好吃的。本地人喜歡做這東西,西京特產。按秦王將令,徵發一批,送往前線。」周繼英說道。
高麗豉與唐甘豉大同小異,都是在做好的豆醬內,加入發酵的米麥,再摻以瓜、茄、紫蘇、生薑之類可成。兩者唯一的區別就是這些輔料的不同及多寡了。
唐甘豉的做法後來漸不可尋,但在日本卻有明確記載。鑒真和尚東渡之時,帶了不少唐甘豉以為船糧,後來在日本流傳開來。並在開山大和尚(鑒真)月忌時獻於位前。
「西京盛產大豆。」高昭望回憶道:「昔年逆朝貢道至中京、上京,沿途多見豆田。西京本多山,但渤海人依然在山中墾田,遍植大豆,可見真的愛煞此物。」
所謂朝貢道,指的是渤海至唐朝貢的路線。
「鴨綠,朝貢道也。」自江口乘船,舟行百餘里,然後再換小一點的船隻,朔流而上五百三十里,至丸都城。又朔流二百里,至神州。
神州在今吉林省白山市臨江市,也是西京鴨綠府的府治所在地。這裏是一處水陸轉運樞紐,物資、人員在此上岸,然後走陸路前往中京、上京,故十分繁榮。
「管他愛什麼!」周繼英笑道:「豆子也收了不少,做成豆餅發走了,馬兒愛吃。西京這地方,滿眼都是山,以為窮困無比,但細細搜刮一番,油水卻也不少。乾果、山野貨、魚蝦、豆子、稻麥、牛羊之類,和中原差異很大,但真的不錯。秦王也甚為滿意,督促我等繼續搜刮糧草。」
高昭望聞言苦笑。
西京固然不算窮,但也談不上富。之所以老百姓家裏有點積蓄,主要還是人太少了,沒那麼多人跟你爭搶。按照夏人的話說,就是「人均資源豐富」。但再豐富,被這幫如狼似虎的軍兵一搶,估計也窮得底掉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受損的是渤海人,關我高句麗人屁事?
「對了,西京、東京、南京地界之內,有許多靺鞨部落,百餘年前渤海人內遷安置的。」高昭望似是突然想起,提醒道:「雖說渤海人謂之『熟部』,與北邊的『生部』相對,但兇悍桀驁,野性難馴,還是要小心一些。」
「搶都搶了,說這些作甚?」周繼英見他大驚小怪,有些沒好氣地說道:「高長史不妨看看那邊。」
高昭望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一大群靺鞨人趕着黑壓壓的豚豬到草地上。而草地之上,已經有人在宰殺了。
豬皮被收走,製作甲具,內臟便留在本地,充作駐軍補給,肉則做成脯,裝船發往神州前線。
「他們——沒反抗麼?」高昭望驚問道。
浿北也有靺鞨部落,一直讓他們頭痛。不納賦稅,還時常劫掠,簡直就沒一個良民。小孩生下來就好勇鬥狠,長大了更是不得了。浿北諸郡一直眼不見心不煩,當他們不存在,雙方相安無事即可。
如果非要從中原挑一個群體與之對應的話,那麼只有「蔡賊」了。
蔡賊平時種地,手頭緊了就出去搶劫。向北是洛陽、汴州,雖然富庶,但軍事實力強大。比如宣武節度使常年養兵十萬,你去和他們打不是找不痛快麼?於是蔡賊大量出現在襄陽、鄂岳、江西、淮南一帶,四處劫掠,悍勇難制,以至於唐廷不得不聯手各鎮,組建專門的部隊圍剿,這才稍稍遏制住了他們的囂張氣焰。
這些人和蔡賊太像了。
「反抗有何用?」周繼英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道:「已經挑了幾個小部落了,敢不納貢,就要有死的覺悟。不過這些人確實挺狠,兄弟們費了一番手腳,才把他們制服。」
高昭望聯想到來的路上,從船頭看到不少順水飄下的屍體,頓時不寒而慄。
中原禮儀之邦,盛產的卻是兇狠無情的武夫,唉。
「朝廷好手段。不過對付這些愚昧凶頑的蠻人,還是得施以懷柔之策。就算搶光他們的部落,也得不到多少東西,說不定還是虧本的呢。」高昭望乾笑了兩聲,終於談起了正事,只聽他說道:「我從浿北運來稻麥三萬斛,還請交割一下。」
「這你得找杜府尹了。」周繼英說道:「他就在城裏。」
「好,老夫這就去尋他。」高昭望拱了拱手,說道。
就在此時,數騎從城北馳來,高聲喊道:「大捷!大捷!威勝軍攻城旬日,屢挫賊軍。六月初六,賊西京留守張定保開城請降,神州克復。」
高昭望下意識停住了腳步,又默默聽了兩遍,確定沒錯之後,連連感慨。
渤海是真的不行了,日暮西山,一副敗亡之相。
西京下轄四州,即神州、桓州、正州、豐州。
桓州去年就被攻克,神州剛剛被佔領,只剩正州、豐州了。
正州位於桓州西面,夾在沉、桓之間,兵微將寡,一時間沒人去料理。這時候是不是該降了呢?反正去年夏軍過境的時候,他們壓根沒阻攔,估計差不多了。
豐州還有一番爭奪,畢竟這是中京顯德府的門戶,不可能輕易丟棄。但也就只能稍稍拖延一下罷了,最終結局不會有什麼兩樣。
周繼英也在一旁聽到了,連連大笑,暢快不已。
「將軍可是要北上了?」高昭望也不急着去找杜光乂了,問道。
「不會。」周繼英嘆了口氣,道:「西京的賊軍已經覆滅,但南京南海府總有兵馬西進窺伺,我怕是走不了。」
「將軍,南海賊兵孱弱……」高昭望心中一動,說道:「若遣一支偏師東進,配合我浿北兒郎,或能攻取之。」
「浿北已經貢獻了五千鄉勇,還要出兵,很拼嘛。」周繼英笑道:「這得秦王定奪,你和我說是沒用的。」
高昭望自失一笑,道:「老夫明矣,這才奏報秦王。渤海已是冢中枯骨,此時不抓住機會立功,將來只能追悔莫及。」
說罷,行禮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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