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箭帶着尖嘯迎面飛來,一名年輕的賊軍喘着粗氣轟然倒地。
他的呼吸由粗重慢慢變得細微,圓瞪着的雙眼直直看着地上某朵已被踩踏得不像樣子的野花。
好像村里隨地可見的蒲公英啊。隨風飄蕩,不知落於何地,生生滅滅,一歲一枯榮。
人如草芥!
「嗖嗖嗖!」又是一輪箭雨,沖在最前面的賊軍如野草般隨風倒下。事實證明,即便着有鐵甲,在這麼近的距離下也無法抵禦強弓勁弩。
不過後排的賊軍仍然咬緊牙關,嘴裏發出無意義的怒吼,雙手端着長槍,狠狠地沖了上來。
「殺!」雙方幾乎都沒有任何防禦動作,全都死死盯着對方的胸腹部位,然後將手裏的槍槊用力刺進去。
鮮血飄灑,人一排一排地倒下。
在這個時候,比拼的就是雙方的意志力、忍受力。誰先壓不住心中的恐懼,誰先挺不住傷亡,誰就先被擊敗。
賊軍連沖兩次,戰鋒敗回,甲士被撲殺殆盡。而鐵林軍,只不過換了一營上前,陣堅韌如初。
賊軍第二波沖陣,鐵林軍不動。
邵樹德曾請教諸葛爽:「敵兵乘氣盡銳而來,如何破之?」
諸葛爽答:「不與亟爭,避而殺其鋒,開而誘其潰也。」
又問:「敵眾而整,將來,待之若何?」
答曰:「先之,奪敵人之心也。夫戰兵貴勢,勢可以先戰而震敵,於其乘利則疾奮,敵不暇支,則譬如破竹,數節之後,迎刃自解,不復攖手。」
又答:「兵之所能以為勢者有三。一氣勢,二地勢,三因勢。」
今日與孟楷戰,賊軍兩次沖陣不果,氣勢已墮。地勢雙方一樣,無邊原野之上。因勢方面,賊軍就差得太多了,降兵帶來的各種消息心裏其實早就信了,故上下猶疑。連沖兩次不動後,心中慌亂,自覺此戰難以取勝。
「咚咚咚……」鼓聲響起,鐵林軍中軍數營一齊前出。
擊退兩次賊軍精銳的進攻,現在輪到自己出擊了。而在右翼,李唐賓、郭琪所率之陷陣營已快速運動到敵軍側翼,即將發起攻擊。戰鬥勝負的天平,慢慢開始傾斜。
沙沙的腳步聲響起,間或夾雜着甲葉碰撞之聲。正午偏西的陽光之下,鐵林軍數營戰兵端着雪亮的長槊,邁步跨過敵我雙方的屍體,跨過被鮮血浸透的草地,沒有多餘的豪言壯語,沒有詩人描述的盪氣迴腸。他們是平凡的軍士,卻又組成了不平凡的軍陣,一往無前!
傷而未死的敵軍戰鋒踉踉蹌蹌地往回奔逃,但很快被淹沒在了無邊無際的長槊叢林之中。
敵陣步弓齊射,長槊叢林塌陷下去了一大片,但很快又被後排補齊,陣堅韌如初。
「噗!噗!」兩軍相接,長槍捅刺。
飛濺的鮮血,扭曲的面孔,在冰冷如機器般的長槊叢林面前顯得毫無意義。大陣繼續向前,叢林所過之處,如刀斧劈入竹節,一推到底。
第一道賊陣,就這麼輕易潰散在了鋼鐵叢林面前。
「殺!」郭琪怒吼一聲,小鑿飛出,正中賊將額頭。
在他身後,大隊手持長槊的步卒上前,勇猛地沖向了敵軍側翼。
賊眾正為前陣的潰敗憂心,側翼又遭到攻擊,頓時陷入了慌亂,喧譁聲四起。
邵樹德同樣曾經請教過張彥球:「敵若自後或側翼驚我,軍眾必亂,敵趁而襲我,其患尤甚,如何破之?」
答曰:「抽隊。隊頭翻押後,隊副翻引前隊,兵皆看隊副行止。隔一隊抽一隊,退及百許步,其隊便且住,定立整頓槍刀,執弓弩架箭,為將戰勢。」
很遺憾,敵軍此時無法做出這種複雜的戰術動作了。鐵林軍中軍的推進速度太快,他們前軍潰敗的速度也太快,雖然潰兵大多從兩側空隙中潰逃到了後面,沒有將中軍陣型攪亂,但正前方和側翼同時受到攻擊,士氣又受到了相當程度的影響,於是雙方這甫一短兵相接,賊眾中軍的陣腳還是不可抑制地動搖了。
隆隆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了過來,清晰入耳。賊眾心中愈發慌亂,最前排的士兵幾乎稍作抵抗便逃了。但前後左右都是人,又能往哪裏逃呢?反而只會將本欲抵抗的袍澤也帶得心神大亂,束手束腳。
軍官們怒急攻心,揮舞着鞭子、鐵鐧、刀鞘,連吼帶罵,然而無濟於事。
潰逃像傳染病一樣快速傳播着,一名又一名士兵扔掉了長槍,扔掉了步弓,轉身向後,推擠着自家袍澤。在他們身後,是無情的長槊叢林,是冰冷的殺戮機器,他們寧願將後背亮給敵人,也不願直視那帶血的槊刃。
賊軍大陣,崩了。
「嘩啦啦……」折嗣裕連人帶馬撞進了賊軍陣中。鐵槌飛舞,所到之處慘叫連連。
在他兩側,大群騎手扔掉了刺進敵人胸膛的馬槊,抽出刀斧,橫劈豎砍,借着馬勢一往無前。
賊眾已崩,再沒有令他們畏懼的長槍或步弓阻撓,再沒有煩人的鈎鐮槍或長柄斧偷襲,他們暢快地切割着敵陣,將其分成一個個小塊,不令其輕易聚合起來。然後再回馬奔殺,輕鬆收割着勝利的果實。
失去組織的人群,其實和羊群也沒太大的區別。羊群只會亂逃亂散,人群也只會亂跑亂撞。上萬賊軍的崩潰是壯觀的,從高空中俯瞰下去,一開始是數百人一股,然後是數十人一股,最後就完全散掉了,一個個散得原野上到處都是。
邵樹德下令步卒追擊。
一開始的命令是:「成列逐奔,以三百步為限,三百步後整理隊形,再繼續追擊。」
結果到了後來,發現賊軍崩得實在是徹底,已經沒任何整軍回斗的可能,於是下令分散追擊,以隊為單位,追亡逐北!
這一追,從白天追到了太陽西斜,從神皋驛追到了渭水岸邊。賊眾潰不成軍,自相踐踏、蹈河而死者不計其數。更有那逃散不及的賊眾,扔了器械,涕淚交加,跪地而降,乞求勝者饒他們一命。
賊將孟楷在親隨的簇擁下,悄悄摸至某個小汊子。這裏藏了幾艘船,可渡數十人至對岸。
可笑之前他與眾將士宣稱同生共死,要背水一戰,大破唐軍。結果自己還是偷偷準備了後路,將上萬大軍撂在北岸。
「將軍,帶我一起走吧。」數名慌不擇路逃至此間的賊兵見了船,立刻燃起了希望,激動地說道。
孟楷看了看這些人,無衣甲,無器械,魂不守舍,於是示意了下。
親將會意,立刻帶了幾人,拈弓搭箭,在賊兵不可置信的目光,將他們盡數殺死在地。
「走吧。」孟楷也有些悽然。
仗打成這樣,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回去自當向黃王請罪。
他們不是沒經歷過如此慘敗,但那都是早期。自黃王率軍從廣州北上之後,真的沒有敗過這麼慘的了。兩萬大軍,一萬餘人當場丟掉,涇陽的那幾千兵多半也沒啥好下場。要麼是突圍途中潰散,要麼直接降了。
總之,他親手帶到河北的大軍,完蛋了!
朱溫、李詳,兩個賊子!以後定然沒好下場!待黃王重整旗鼓,大破唐軍後,定然要你等頭顱祭奠高陵、涇陽的兩萬將士!
邵樹德,屠夫一個!將那麼多將士驅趕到河裏,任其自相踐踏,葬身魚腹,其中甚至還有自己的親族,兩個從小看着長大的侄兒。
這筆血債,早晚討回來!
小船漸漸遠去。
殘陽如血,映照得半邊河面通紅。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9s 3.9197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