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後很大。」李克用說道。
蓋寓一愣,不過很快明白了。
周德威用贊同的目光看着李克用,深以為然。
李克用也讚許地看了一眼周德威。他很好,不枉多年教導、栽培。哪怕自己決定與契丹合作,周德威並不贊同,但他也會堅決執行,這才是可以託付重任的人。
「楊悅僅僅掃蕩了新毅媯以北的部落,甚至都沒掃完,跑掉了很多。」李克用說道:「檀、薊、營、平還有很多部落,甚至就連幽州內部還有很多胡州,若將契丹引來,他們跟誰?」
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邊境地帶,蕃漢雜處之地,民情複雜。蕃人不一定傾向於蕃人,漢人也不一定傾向於漢人。很多契丹人為漢人節度使當兵,然後去打契丹。契丹人手下也有漢兵,屠殺起漢人毫不手軟。若將契丹引來,鬼知道山後那個蕃漢交雜的地方會怎麼樣,會不會投契丹呢?很難講。
燕山以北的山後地區,是幽州鎮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若丟掉了,那就完全是被動防守,而不是主動積極防禦,這中間的差別是很大的。
防守最忌依賴燕山、長城死守,一定要在北面有據點、有軍鎮、有百姓,以攻代守,積極防禦,如此才有勝算,而這也是歷代幽州節度使的方略。
李克用所說的這些,蓋寓如何不懂?但在他看來,邵樹德已經勢大難制,最好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哪怕朱全忠也是可以拉攏甚至是救援的,這是他與李克用在理念上的根本差異。再追根刨底一下,其實是目標的差異。
李克用的目標是什麼?恐怕他自己都說不太清楚,他完全是憑本能在做事。
野心?爭奪天下?他說不清楚,或許曾經想過,但又好像沒有想過,整個爭霸的過程似乎全是被動跟着別人走的。
但蓋寓不一樣。他是有清晰目標的,即攻佔河北。河東、河北在手,形勢就大不一樣了。
晉王這幾年在「群賢」的幫助下好多了,但還不夠,還在為早些年的荒疏付出代價。邵樹德、朱全忠早年的條件能和晉王比嗎?不能。但他們先後做出了很耀眼的事情,甚至就連楊行密的擴張勢頭都很勐,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巨大的遺憾。
錯過了時機,有時候再往回追很難的。最重要的是,不能繼續犯錯了。
「大帥,想要打敗邵樹德,不付出點代價是不行的。」蓋寓說道。
周德威默然不語,他有自己的想法,但他只會等李克用做出決定。
「陽五,你怎麼不說話?」李克用突然問道。
「大帥。」周德威行了個禮,道:「不妨等等,先看看契丹會不會與夏人打起來。」
「你不妨把話說得明白些。」李克用道。
「回大帥。奚王去諸西逃,影響太壞,痕德堇可汗若不拿出點手段來,下次怕是就選不上了。」周德威說道。
契丹遙輦氏部落聯盟,起源於大唐開元年間。
開元二十二年,契丹可汗可突於欲聯合奚人一起投奔突厥,違背了唐廷的利益,於是朝廷授意松漠都督府衙官、契丹人李過折作亂,殺可突於。但李過折很快又被可突於可汗餘黨涅禮所殺。
開元二十五年,涅禮被大唐擊敗,遠走漠北,收拾餘眾,重新建立部落聯盟,即遙輦氏部落聯盟。
涅禮便是阿保機的先祖。
因為一些原因,他沒有自稱可汗,而是擁立迪輦俎里為可汗,即阻午可汗,自己擔任夷離堇,專掌軍權。
承大賀氏聯盟舊俗,遙輦氏聯盟對可汗、夷離堇也採取選舉制,任期三年。但在過去一百多年的時間裏,實際上任期經常超過三年,可以連任。
契丹號稱八部,其實還可以細分,比如耶律氏就分三部,真細算起來,其實有二十部,迭剌部的實力從一開始就最為強大,現在與其餘諸部的差距就更大了。
選舉至今,可汗都是遙輦氏的,共九任,因為迭剌部支持他們。
八部夷離堇也一直由涅禮後人擔任,至今十餘任。
痕德堇可汗與奚王去諸一樣,不屬於八部中任何一部,如果按二十部來算,他們家族勉強算是一部,但人丁最少,實力最弱,雖然貴為可汗。
中和二年(882),巴剌可汗去世,經燔柴祭天儀式,痕德堇可汗被選上,至今已經五屆。今年年底之前,又得選舉了。
周德威說的就是這個事情,可見他對契丹是做過一番功課的,十分了解。
「耶律釋魯支持痕德堇,他就能選上,多大點事。」蓋寓說道。
「可吞併奚部的主要好處是迭剌部得了。耶律撒剌曾征討六部奚,得七千戶,安置於饒樂清河,是為迭剌奴部。」周德威說道:「去諸在懷荒鎮那般搞,耶律氏不會善罷甘休。我等坐觀便是了,待他們打得差不多,再出來收拾殘局,豈不美哉?」
蓋寓搖頭道:「周將軍所言差矣,我敢賭耶律氏不會對奚王去諸做什麼,至少現在不會。」
周德威認真想了一下,道:「有這種可能,但不妨等一等,萬一打起來了呢?」
蓋寓堅持道:「等不得。朱全忠危若累卵,朱瑾、朱威、王師範、羅弘信又不成氣候……」
「夠了!」李克用聽到「朱全忠」三字就炸毛了,怒道:「與朱全忠這種寡廉鮮恥之輩何干?此賊言而無信,沒臉沒皮,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輩。便是他跪在我面前,認我為父,我也不會發兵救他。」
蓋寓苦笑,周德威亦苦笑。
「那就先等一等。」李克用一言而決:「大軍南征,與滄景、鎮冀鏖戰多日,正好休整一下,養精蓄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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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上晨霧漫天,朦朦朧朧。
煙囪伸起鳥鳥炊煙,充滿着令人愉悅的生活氣息。
一位身穿紫色襜裙的婦人輕輕挽起秀髮,將一桶馬奶交給奴婢。
忙完這些後,婦人又親手打理起馬兒的毛髮。
她細心地將鬃毛紮成短辮,懸於前額,又把馬尾綑紮成結。草原上風大,且這邊的環境與西邊大不一樣,林木、溪流眾多,宜牧宜耕,草原上經常有荊棘灌木,不把毛髮打理好的話,容易被荊棘粘住,妨礙馬的觀瞻和行動。
「真是一匹漂亮的好馬!」婦人輕撫着馬頸,笑道。
母馬打了一個響鼻,輕輕舔舐着婦人。
「唏律律!」不遠處響起了一聲高亢的馬鳴。
母馬和婦人同時望去,卻見一匹神駿的黑色戰馬人立而起,嘶鳴不已。
「夫君。」婦人微笑招手。
年輕的髡髮男子從馬背上躍下,將仍在發脾氣的戰馬牽了過來。
「好高大神駿的馬兒,不是契丹馬,也不是突厥馬,哪來的?」婦人問道。
「這是青海驄。」髡髮男子說道:「一般的青海驄沒這麼高大,聽聞大唐夏王邵樹德在二十年前立馬政,持續改良戰馬,已有所得。這是一匹唐軍戰馬,廝殺之時失了主人,被人掠走,兜兜轉轉之下到了我手中。傳聞是唐軍具裝甲騎的戰馬呢,高大神駿。」
黑馬稍稍平靜了一些,看向一旁的母馬。
「真是好馬。」婦人欣喜道。
「娘子喜歡就送你了。」髡髮男子笑道。
「夫君上陣廝殺需要好馬。」婦人搖了搖頭,道。
「這馬我看不上。」髡髮男子大笑,將婦人攬在懷裏,道:「吃得精貴,一般的草聞都不聞,專啃苜蓿,還要吃穀子,誰養這種大爺。還是咱們契丹馬好,梨鼻裂耳,形曲溫順,能馳走林木間。」
梨鼻裂耳是契丹馬的特徵,指的是馬鼻孔兩端豁開、馬耳尖端有豁口。當地有種說法,鼻不破裂,則氣盛沖肺,耳不缺,則風搏而不聞音聲。大概意思是鼻子豁開,不傷肺,耳朵有缺口,則能聽到風中細微的聲音,比如箭失破空聲,有沒有道理就看你自己理解了。
契丹馬還有一個特徵是脖子比較細,能馳走林木之間。這是東北地區自然環境選擇的產物,畢竟這裏深山老林是真的多,與西邊一望無際的平坦草原完全是兩個地形。
「那我就收下了。」婦人高興地接過馬韁,想要上馬試試,可一看十四掌的肩高,頓時有些猶豫。
「月里朵喜歡就騎上一騎。」髡髮男子將妻子抱起,置於馬鞍之上。
婦人咯咯直笑,熟練地一夾馬腹,黑馬將目光從母馬身上移開,如閃電般躥了出去。
「阿保機,月里朵越來越漂亮了。」又一名髡髮男子走了過來,嬉笑道。
阿保機厭惡地看了一眼來人,澹澹問道:「這次出征,滑哥你不去嗎?」
「有偉大的撻馬狘沙里在,何需我來獻醜呢?」耶律滑哥笑道:「侍衛親軍那幫人都喊你『阿主沙里』了,想必能夠旗開得勝吧?」
阿主沙里,契丹語「父親、祖父」的意思,可見侍衛親軍將士們對阿保機的愛戴和信服。
「那你留在部落里做什麼?」阿保機提高了聲音,問道,語氣已經不是很友好了。
耶律滑哥有些怕阿保機,不過還是梗着脖子答道:「我自然與爺爺一起冶煉甲兵,收穫糧草。阿保機你要征戰,沒這些東西行嗎?」
耶律滑哥是耶律釋魯之子。
因為奚王去諸叛逃之事,釋魯剛剛辭去八部夷離堇之職,由伯父罨(yǎn)古只暫代。
釋魯其實是個人才。
在巴剌可汗時期,釋魯為于越,總領軍國事,「興版築,置城邑,教民習桑麻,習織組,已有廣土眾民之志。」
也就是說,耶律釋魯讓契丹民眾學會築城,種桑麻、糧食,提高了組織度。
釋魯已故兄長、阿保機之父撒剌也挺能幹,「仁民愛物,始置鐵冶,教民鼓鑄。」
也正是這兩兄弟的努力,契丹八部牛羊被野,戰馬眾多,同時還產出糧食,建造了城池,有穩定的兵器來源,民間和軍隊組織度也大大提高,這或許便是他們一一征服周邊部落的最主要原因。
契丹的實力,已經遠遠強於一般的草原部落。同樣的兵力,契丹騎兵可以輕易擊敗六部奚、室韋、韃靼等部落兵。
一戶兩丁、一丁三馬、軍民合一的制度,是他們戰鬥力強大的保證。
「別再做醜事了。」阿保機冷冷地丟下一句,找妻子月里朵去了。
耶律滑哥愣了一下,身軀微微有些顫抖。
真希望阿保機死在營平!
是的,阿保機要去營平,看看有沒有機會。主要是攻平州,以打開進入幽州的缺口。營州或者說行營州在裏面,打不打都無所謂了。
最好和夏人、晉人拼光了,省得回來再跟我擺臭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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