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絳諸縣已經開始了夏收。
隨着各軍家屬不斷遷移,曾經被李罕之禍害了一半以上人口的晉絳二州慢慢恢復了生機。城鄉之間人煙稠密,農田播種面積大增,各色商品不斷流入,商業也異常繁榮,甚至超過了隔壁的河中府,儼然已是附近第一大繁華地帶。
稍稍令人感到有些泄氣的是,軍士家屬多選擇住在城牆附近,即便給他們分了地,願意種的還是少,除非家裏孩子多,且成年了。
安邑縣是天雄軍家屬安置地。一萬多戶人家,幾乎全在縣城及龍池宮附近安家,以至於都形成了個大型聚居區和商業區了。
至於鄉下的土地,少有人自己耕種,能租給別人的就租給別人,不能的就隨意種點高產牧草,然後飼養牲畜,多少是點進項,畢竟完全荒廢太可惜了。
軍士家人居住的房屋也沒多考究,花費不大。看樣子,竟然是做好了再度遷移的準備。
一個廣泛流傳的謠言是,夏王早晚要廢帝自立,到時候還要搬家,沒必要弄太好。
搬了新家以後,安邑的土地賣掉,房子能賣就賣,不能賣就扔了。到時候夏王還會給大夥重新分地,又是一筆進項。
趙成的商隊從河陽回來了,帶了一些當地打制的鐵器。
修武縣的礦場、工坊規模持續穩定運轉。質量較好的鐵用來製作兵器、鎧甲,差一點的打制農具。
農具統一由河陽幕府採購,然後租給民人,就如同那些牲畜一樣。採購的錢來自絳州錢監,每年撥數千緡新鑄銅錢用來採購十萬件各式各樣的農具,無論是官辦作院還是私人作坊,都賺得盆滿缽滿。
趙成能從修武拉許多鐵質農具走,不僅僅是因為關係,事實上他已經在修武縣投資興辦了一間小作坊,專門做農具。
河陽幕府當然不願意看到鐵質農具從本地流出,但他們也不太好阻攔趙成這種有根腳的商人,另外趙氏商行也在從外地販運牲畜到河陽,更不好翻臉了。最後也只能作罷,讓他拉到了晉絳。
「修武鐵器怎地如此價廉?」
「聽聞是用石炭煉鐵。」
「夏王不稱石炭,喚煤。」
「你管我怎麼說?石炭煉鐵不是薄脆易折麼?這鐵器還可以啊。」
「定是修武煤有點門道,不太一樣。」
「管他呢,我全買了。」
只一個下午,趙成拉過來的鐵器就在安邑坊市內售賣一空。他到清算行衙門那邊換了幾張銀元票,然後就離開了。
華燈初上時分,龍池宮附近的大街小巷已經極為熱鬧。
因為沒有城牆,自然也不存在宵禁。居住在這裏的不是王府、幕府官將,就是軍士家屬,他們完全有錢消費,即便是入夜之後,酒肆之類的地方依然客滿為患。
驛站同樣是一個非常熱鬧的地方,趙成閒極無聊,與住在這裏的商人士子在院中飲茶。
一開始大夥聊的都是今年雨水、收成之類的事情,後來轉向了生意經,談到了夏王每至一地,當地的牲畜數量定然會逐年增加,到最後飼養牲畜居然變成了與種植粟麥平等的農業活動,因此牲畜買賣一年比一年火爆。
有人聽了半天,實在忍不下去了,插言道:「諸君可知越州董昌稱帝了?」
場中為之一靜。
趙成瞄了一眼,發現是個年輕的遊學士子,聽口音應是關中的,頗為親切,頓時心中有數了。
「董昌跳樑小丑,不知死活,有什麼好說的?」有人嗤笑道:「他才多大點地盤,有幾個兵?」
「確實。」年輕士子點了點頭,說道:「但如今有個人的地盤、兵馬遠甚董昌,他會不會稱帝?」
院中更沒人說話了,這廝是激於義憤,還是喝茶喝醉了?
趙成咳嗽了一下,道:「如今這天下,紛亂不休,河隴、關中、關北、金商安定多少年了?李家天子不能體恤良民,難道還能攔着別人來護佑百姓?在座多有商徒賈客,這些年買賣做得都很不錯吧?」
「確實不錯。在坊市里關個幾天,大夥集中把買賣做完,各自回家。夏王弄了個銀元出來,要我說,咱們商徒就該給他立生祠。」有人說道。
嗯,話有些肉麻,但意思大夥都明了,並且深有體會。
博覽會期間,關起門來集中交易,用虛擬的標準銀元記賬,他們交易方便,官府收稅也方便,大家都免去了很多麻煩。
很多以前沒做成的生意,現在也做成了,大夥的生意規模普遍有所擴大。
更別說,還打通了與西域的絲路貿易,獲益者眾多。
「該給夏王立生祠。」一帶着濃厚川音、胡商模樣的賈客說道:「去歲我在安邑坊市賣了批香藥,結餘銀元若干,取票而走。今歲持票進市,還可以用,夏王這信譽,沒的說。」
「若夏王稱帝,我支持。」有人放下茶碗,毫不猶豫地說道。
「我也支持,這天下該變一變了。」又有人說道。
年輕士子目瞪口呆。
他挑起話頭,只不過想發發牢騷,博取別人的附和與支持。但事情的發展出乎他的意料,商徒怎麼這麼不要臉,居然支持改朝換代?還要給夏王立生祠?當成你們商家的祖師爺之一供奉了是吧?
「你們……你們……」年輕士子結結巴巴,道:「大唐享祚二百餘年,人心所向。」
他這話一出,商人們都笑了。
他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很多人是武裝行商,敢打敢拼,對天下的局勢有一個較為全面的認識。如今的大唐,不是夏王稱聖,就是梁王稱帝,或者多人各帝一方,稱孤道寡,不會有別的結局了。
唐室,人心當然還有,但也只是習慣罷了。比如人們習慣去長安考學,習慣將重要案卷送到長安刑部,習慣送樂人工匠去京中值役,習慣上供……
但這些事也都在慢慢發生改變。
這天下,和十幾年前已經大不一樣了。十幾年後,肯定和如今也大不一樣,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趙成沒有笑,而是密切觀察,默默思考。
如果夏王稱帝,就關西的商人階層而言,應該不會有什麼反對情緒。他們有錢,有人脈,有見識,有私兵,力量還是不容小覷的。
經營關西這麼多年,商人大受其利,夏王終於得到回報了,可喜可賀。
……
第二日,趙成被召入了龍池宮。
女史趙姝將他引了進去,然後便退下了。
趙成客氣地行禮作別。
趙姝是趙儉的孫女,之前在郡王府當侍女,如今當了龍池宮女史,在尚宮封大娘手下做事。嚴格來說,趙儉與秦州趙氏只能說有淵源,真談不上是親戚。
但正所謂富在深山有人知,天水趙家發達了,各地趙氏分支都來攀附,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趙光逢家在京兆府好幾代人了,與秦州趙氏基本斷了聯繫。當初上位,還不是靠了「趙貴妃」的提攜,大家敘一敘輩分,都是親戚,你好我好大家好。
「來啦?」會面的地點是演武場,邵樹德赤着上身,剛剛錘鍊完武藝,見趙成進來,也不急着更衣,隨口問道。
這是把你當自己人了,趙成當然明白,快步上前行禮。
「坐下吧。」邵樹德說道。
尚服裴氏仔細地替邵樹德擦拭汗珠,女史站在一旁,不敢幫忙。
「陳許趙氏,可否與他們攀攀親戚?」邵樹德問道。
裴氏這娘們太懂了,太會了,她幹活的時候往往把白皙幽深的胸口露出來,帶着點若有若無的喘息,手法與其說是擦拭,不如說是調情。
這女人!侍奉沒幾年,已經先後生下兩個孩子了,照這樣子,第三個也不遠了。
「大王,陳許趙氏是在秦州陷蕃那會出走的。大中年間收復秦州後,趙犨之父趙叔文曾遣人回過一趟秦州,敘了敘宗誼,隨後又斷了聯繫。」趙成答道:「陳許趙氏以軍功發跡,趙犨曾祖趙賓當上了忠武軍衙將,其子趙英奇、孫趙叔文、曾孫趙犨三兄弟,世為陳許將校。某查過天水老宅族譜,沒有錄入陳許趙氏這一支,也不知百餘年前是怎麼回事。」
「有心了。」邵樹德贊道。
陳許趙氏、京兆趙氏、邠州趙氏,沒有列上去很正常。都分家過了,誰也不認識誰,若不是顧念祖宗,趙犨之父趙叔文都未必會回秦州看看。
「秘密遣人去許州,拉一拉關係。」邵樹德說道:「一筆寫不出兩個趙,都是天水老祖宗的後人嘛,分家過才百餘年,敘一敘宗誼,列一列族譜,都是一家人。可懂?」
「明白。」趙成躬身應道。
「趙珝若能投我,趙氏仍任許州忠武軍節度使。」邵樹德許諾道:「說話算話。」
「忠武悍卒,與蔡賊相持多年,天下聞名。若能助我攻滅全忠,還有更大的富貴。」邵樹德又道:「事情做得機密些。我估計現在許州不好進,你們想想辦法,我會讓趙光逢協助你的。」
「遵命。」趙成應道:「全忠掘河,仿如掘墓,有識之士無不唾罵恥笑。便是心向全忠之人,也扼腕嘆息,引為失策。如此人心向背之下,趙珝自當做出選擇。」
邵樹德笑了,道:「人心向背,確實有用。不過,若不是將士們奮勇作戰,將梁軍打得丟盔棄甲,這人心也就那麼回事。好好做吧,趙氏的富貴,少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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