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書云:「臨境近敵,務在厲氣。戰日有期,務在斷氣。今日將戰,務在延氣。」
作為一個老軍頭,郝振威在這方面還是合格的。昨天大軍就發了賞賜,大夥士氣為之一振,今日決戰,出營前又做了一番動員,宣佈了禁斬之令,頓時全軍肅然,再無之前那種疲沓憊懶之色,此時從技術層面來說,已經是一支可戰之軍了。
天德軍五千餘人,排出的是中晚唐時典型的攻守兼備的偃月陣。都將郝振威率戰力最強的三個都千餘人居中,身邊還有他親自揀選的親兵三百人以及監軍使丘維道的護軍百人。這不到一千五百人,披甲率高,戰技嫻熟,士氣高昂,當是天德軍的決勝力量。自然,他們也將直面敵軍最兇猛的攻勢。
在這三個都身後,還有主要由輔兵及騎兵組成的近一千八百人的部隊。輔兵也結成了陣,配發了長槍,其他武器如弓箭、橫刀之類的自備,他們以輜重車馬為依託,看護全軍後方。一旦敵軍擊破左右兩翼,繞至後方攻擊時,他們也要參加戰鬥。至於說擊破中軍後要不要參加戰鬥,呃,這個時候一般都逃跑了。
游奕使田星的騎兵也配置在這一線,隨時準備出擊。
中軍右側,是十將孫霸、李仁軍率領的兩個都,各有一面大旗,上繡熊、鶚。這兩個都雖能打,但都不滿員,總共才五六百人,為了厚實側翼兵力,戰前郝振威從輔兵里挑選了數百名彪悍勇猛之士,許諾戰後重重有賞,並募其入軍,這才將兩都補充至各五百人。中軍左側,十將石榮、拓跋貴二人各領一都,有兩面繡着虎、狼的將旗,同樣補充了大量善戰輔兵,約千人——拓跋貴是新提拔,部下大多為輔兵。
天德軍全軍近五千三百人,皆在此了。大營內只留了區區百餘名老弱,可以說是破釜沉舟,在此一戰。野戰若敗,這大營不要也罷,大夥各自逃命去也。野戰若得勝,這大營也可以不要了,屆時全軍將殺向朔州方向。
邵樹德與關開閏一左一右,立於丘維道身側。丘使君今天着了身甲,亮燦燦的,邵樹德還是第一回見到,威武威武,失敬失敬。
郝振威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兩名副將,一名虞候,一名押衙,若干鼓手、角手,正副旗手及一些散騎環繞左右。親軍十將王超帶着全軍最精銳的三百人,肅立候命,隨時準備接敵。
戰場上煙塵繚繞,馬兒嘶鳴。因敵軍大陣尚有些距離,大夥得令,可以原地吃些食水,稍事休息,畢竟披甲執槍挺累的,一會廝殺還要消耗體力呢。嗯,這就是有經驗的將領會做的事情了,戰場上每一分力氣都是寶貴的,合理分配士兵的體力,使其在兩軍接戰時狀態上佳,也是一樁技術活。
反觀對面的薛志勤部,卻一直在行軍進入戰場,接戰前士卒得不到充分休息,廝殺時體力方面多半要吃點小虧。那些個蠻人,窮得掉渣,不知道怎麼就被李國昌父子給鼓動了起來,要到朔州來幹這殺頭的買賣。在代北給部落酋豪們種地放羊不好嗎?
薛志勤也是的,現在傻子都知道他心急着一口吃下天德軍,從朔州行軍二百里過來打仗,這勇氣確實上佳,就是不知道一會真打起來,那些部落兵們頂不頂用。
午時。薛志勤部數千人趕到了離天德軍大陣三四百步的地方,軍官們大聲呵斥整理隊形。部落兵的士氣顯然不是很好,走了一上午,大夥又累又餓,紛紛鼓譟起來。不過看得出來,薛志勤部裏面應該有不少老兵,可能是他在雲州時的老部下,這些人二話不說,直接拿鞭子抽,很快把這股躁動壓了下去。
「嗚——」鼓聲未響,角聲突然響了起來,嚇了邵樹德一跳。他雖然被軍陣擋住了視線,看不到前方的情況,但只要聽聽有沒有廝殺聲就知道大概情況了。敵軍應該剛剛進入戰場,雙方尚未接戰,這角聲吹得為哪般?
隆隆的馬蹄聲很快響起。游奕使田星帶着他的人馬從後陣繞了出來,整整八百騎如一條長龍般直插正亂鬨鬨的薛志勤大陣。他們的動作很快,不到四百步的距離,可謂瞬息即至。騎兵們抽出騎弓,朝着敵軍大陣遠遠拋射一輪,有些人拿着騎矛長槊,大聲呼喝喊殺,作勢欲沖。
薛志勤部剛準備稍事休息,恢復體力。結果驟然遇襲,不得不着手反擊。只見他們在軍官的指揮下,用射程較長的步弓攢射,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從大陣內飛出,將天德軍的騎兵遠遠地驅離了開來。與此同時,薛部騎兵也動了,目標就是天德軍騎兵,很明顯是想把這個惱人的「蒼蠅」給趕走。
「咚咚咚……」天德軍本陣這邊,進軍的鼓聲幾乎在同時響了起來。郝振威一馬當先,帶着隨員和親軍往前移動,而他一走,大陣便也開始動了。中軍、左翼、右翼數千人齊齊前進,士兵們大吼三聲「殺殺殺」,聲震四野,氣勢奪人。
邵樹德受氣氛感染,腎上腺素飆升,心跳加速,只覺渾身充滿了力量。環視左右,老部下們也個個一臉亢奮,尤其是盧懷忠,神色猙獰,直欲噬人,尼瑪這是上頭了吧?
與會操講武時不一樣,真正的大軍接戰,雙方是非常謹慎的。步速慢,走了五六十步(注釋1)就停下來整理隊形。而且動作要統一,不能你停下來了我還在走,那陣型就脫節了,會被敵軍所趁。
如今天德軍五千多人共排出了八個小陣,每陣數百人,都有旗幟、鼓角。需要整理隊形時,中軍大陣先吹角,各小方陣再吹角回應,待整理完隊形後,中軍擊鼓,各陣擊鼓回應,大陣再度向前。
對面的做法與這邊類似。不過他們隊裏的新兵太多了,雲州兵雖然悍勇,但大概只佔了千人,這會才走了五十步,隊形就歪七扭八,並且花了很長時間才整頓完畢。這種對手,說實話偃月陣再適合不過了,厚實精銳的中軍等着你來沖,戰力稍弱的兩翼迂迴側翼包抄,看你怎麼死!
唯一需要擔心的,可能就是那千餘名雲州老兵了。他們與振武軍一樣,是真的能打,不然也無法威服沙陀三部、北邊五部。還有就是敵軍的騎兵,應該是沙陀人,從前幾天的交手來看,實力強勁,略高過天德軍一線,必須嚴加警戒。
兩軍就這樣相向而行,速度非常慢,直走了大概小半個時辰,終於接近到百步左右了。此時中軍十二名角手鼓足了腮幫子,吹起了第三次號角。
角聲就是命令,前面三個都立刻停下,將旗往前斜倒在地。前三排舉着丈四長槍的步卒緊握槍桿,一排執盾士兵前出,後排則拈弓搭箭,發起了一輪拋射。左翼此時稍稍落後中軍五十步,同樣停下,右翼不停,而是整理完隊形後繼續前進,準備側擊敵軍大陣。
百步距離的弓箭拋射是沒什麼殺傷力的,作用主要是削弱敵方士氣,對其產生心理上的影響,起到動搖其陣腳的目的。排出鋒矢陣的朔州軍最前面的一個大陣承受了這波箭雨,邵樹德看不到他們那邊的情況,不知道敵軍是否動搖,想來也不大可能。北地邊軍,這點程度的箭雨,簡直就是毛毛雨了。
射完一輪箭,大軍繼續前行,此時對面的箭雨也到了。邵樹德微微低下頭,聽着耳邊箭矢飛過的聲音。嗯,稀稀落落的,速度也很慢了,可以說輕飄飄,只要着甲,除非比較倒霉,一般不會造成什麼傷害。
七十步,角聲再起,又是一波齊射。敵軍的還擊比上次快了一些,也准了一些,邵樹德側耳傾聽,身邊響起了兩聲悶哼。還好,不是監軍,他身邊有兩名士兵執大盾保護,身上也有甲,不會有什麼問題。
三十步,中軍齊射,對面的箭矢也如約而至。這次威力很大了,前面的長槍兵即便有大盾保護,但依然稀里嘩啦地倒下了一片。即便是他們這片地方,也有不少箭矢透過大陣飛來,邵樹德身側一名士兵被射中大腿,頓時跌倒在地,咬着牙低聲痛叫。
「咚咚咚……」鼓聲激烈了起來,雙方不約而同地加快了步伐,這是要近戰了。邵樹德知道,右翼其實已經快他們一步與敵交手了,因為遠處隱隱有喊殺聲傳來,但那不是他的戰場,今日決定他生死的只有雙方中軍的這波碰撞——一方想右翼包抄,一方想中央突破,誰能贏就看各自本事了。
「殺!」雙方步兵大陣終於碰撞在了一起。一線的長槍手們怒目圓瞪,大聲喊殺,意圖在氣勢上壓過對方,同時手裏的長槍用力抖動着,快速敲擊着敵方士兵的槍桿,想要令其脫手。而在他們腳下,部分士兵已經棄弓,一手持牛皮小圓盾,一手握着寒光閃閃的短兵刃,貓着腰沖向敵陣。
此時天已正午,日懸正中。中陵水之畔,這場雙方期待了多日的廝殺,終於如期上演了。
注釋1:唐制,步隊行軍時,五十步為一節,吹角一聲,各隊聽到角聲後,都要就地立正,整理隊形,各隊間隔不得超過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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