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林戈未息,魚海路常難』。杜工部這首詩,道盡了河隴故土的辛酸。」鳳林關下,一群文人士子正在飲酒聚會。
鳳林關,國朝七下關之一,位於河州枹罕縣西北境,本是鳳林縣舊地。但如今的鳳林縣,已搬到河州東南,由安鄉縣改名而來。
關北臨大河,有鳳林津渡口,西有唐述山(今積石山),東拒漓口,向為長安通安西驛道上的緊要隘口,亦是河州北上涼州的重要通路。
河渭安定以來,商旅漸多,百姓安定。
鳳林關下,初只有數十編戶之吐蕃,以種植青稞為業。文德元年,在蕭遘的主持下,發京兆府昭應縣八十六戶百姓至此定居,墾荒放牧。同時也增設驛站,配驛將、驛卒十餘人。又設津令一員,管理鳳林津渡口。
在關西南的唐述谷中,亦有來自藍田縣的三十九戶民家定居,種植小麥,飼養山羊。
唐述谷中還有一寺,名為唐述寺,亦拿出錢糧,招募新近歸附之羌人二十餘戶為其耕種佛田。
河州的根基,就是這麼一點一點夯實起來的。破敗的驛站、渡口體系一點點恢復,道路慢慢修繕,城牆漸漸修復,灌渠緩緩清理,一切穩步推進着。
來自關中的移民,或許每批只有十幾戶、幾十戶百姓,看起來一點不起眼,甚至有些可笑,但如果長期堅持下去,就會看到效果,就會大變模樣。
河州,並不缺水,也不缺地,缺的是人,缺的是組織這些人做事的官僚體系。現在一切都已經走上正軌,就像久病之後的人體,緩緩復甦。
「韋大郎從涼州來,可知河湟之地已為靈武郡王收復?」一士子問道。
「至蘭州時得聞,壯哉!當浮一大白。」韋莊舉起酒樽,將菊花酒一飲而盡,嘆道:「惜文江不在……」
「黃文江在朔方幕府任推官,聽聞要外放一州刺史了。」有人說道。
「怪不得連進士也不考了。沒有功名在身,便可牧守州郡,這進士不考也罷。」
「考不上的。韋大出身京兆杜氏,考上了麼?」
「考個學,竟如此之難!」
韋莊聽罷默默不作聲。
當年的意氣之作,一句「天街踏盡公卿骨」,就把滿朝公卿文武給得罪狠了。族裏也不好出面轉圜,若無貴人照應,這輩子考進士無望。
曾經在長安有過一面之緣,同樣屢試不中的朔方幕府推官黃滔邀請他來朔方幕府任職。韋莊本在鎮海軍節度使周寶幕中做事,周寶敗亡後,無處可去,便去遊歷山水。
只是,江南亂起,干戈不休。韋莊感到威脅,想起黃滔的邀約,便決定來夏州看看。如果實在不行,便回長安,再試試科考。
到夏州後,見到了當年屢試不中的難兄難弟,韋莊感慨良多。黃滔馬上就要外放秦州當刺史了,自己如今還是一介白身。
黃滔建議韋莊先在靈夏之地看看,待靈武郡王班師之後,再去求個幕職。
韋莊則打算先去新收復的涼州看看,並言及已與一幫長安來的士子說好了同行。黃滔不以為意,讓他亦可去河州看看,蕭相四處延攬人才,隴右十州之地的職位空缺不少。
韋莊當然不想去隴右幕府任職了。蕭遘這人,在他們這幫屢試不中的士子眼裏,形象可不怎麼好,當年羅隱的譏諷詩太有名了。
從夏州一路西行,經靈州至涼州,一路風光迥異於江南,讓韋莊大為感慨,詩性勃發,連得佳作。
離了涼州後,又跟隨一支往河湟之地運送軍械的隊伍,一路抵達蘭州,然後又至河州,遇到了一幫經渭水道前來河州遊覽的關中士子,遂聚而飲之。
「靈武郡王既收河湟,這隴右之地便算定了,如今只余洮、疊、宕等州未復,取不取都無所謂了。諸君皆乃青衿子,都是個什麼打算?」韋莊數百里遊覽下來,也膩了,有了定了心來做事的念頭,同時對這幫遊覽士子的未來也很好奇,便出言相問。
「吾家與蘭州張使君有舊,過些時日,便要去榆中縣任個錄事了。惜未得中進士,不然這縣令亦可做得。」
「榆中縣,可是數年前新設之縣?」
「然也,而今不過千餘戶,半為羌種。」
「那豈不是胡風甚烈?」
「其實不然。蕭相治下,移風易俗為第一要務。羌胡之種,亦得過漢節。其實看看枹罕縣就知道了,鳳林關下之吐蕃民戶,昨日開始,便有人登高飲酒,今日依然,明日怕是還要與漢民同醉。菊花何辜,遭此大殃。」
一席話說得眾人哈哈大笑。
李太白曾有詩云:「昨日登高罷,今朝更舉觴;菊花何太苦,遭此兩重陽。」
唐人好遊玩,僅重陽節當天還不能盡興。因此往往從九月初八起就開始過節,白居易曾做《九月八日酬皇甫十見贈》詩,李白亦有《九月十日即事》。十號,在國朝亦稱小重陽。如果某年有閏九月,那還會過兩次重陽節,盡興玩樂。
唐人,對休閒的愛好簡直是深入骨髓的,春社時不分尊卑的狂歡,重陽時連過三天節日的喜慶,可見一斑。
其實這也和國朝前期相對富庶有關。國土遼闊,物產豐富,卻只有五千萬人,即便貧富分佈不均,但總體而言比起其他朝代,生活還是要好不少的。這人一富足,自然就會享樂,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中秋之時,吾在狄道。鄉中有富戶秦氏,自言本會州吐蕃昑屈氏遺種,後降順靈武郡王。麥收之後,於莊中置酒,邀吾等旅人,共賞玉兔銀蟾。」
「昑屈氏已煙消雲散,此等遺種,為免他人謀奪家財,不做唐人還做甚?」
眾人聞言又笑,紛紛舉杯痛飲。
眾人都是讀書人,自然知史。對安史之亂後,河隴二十餘州次第失陷痛憾非常。靈武郡王舉大兵,破吐蕃,復舊土,非常對這些士人的胃口。
趙光逢曾經說過,邵樹德收復河隴失地,而關東諸侯還在互相攻殺,天下英雄聞之,定恥為之效力。這話如今看來,有些過了,是他鼓動邵樹德西征的話術,不過也不能說完全不對。
武人沒吸引幾個,但對文人的吸引力卻不小。
從收復河渭五州並置鎮開始,西遊的士人是一波又一波。有人來了又走,有人留下來做官、講學,總之還是有效果的。
河州多大山,且去那些石壁上看一看,題詩留名的不在少數。
還有些「狠人」,花錢請人刻石留詩,其中不乏吹捧邵樹德的「馬屁詩」。邵大帥若去轉轉,應該會很開心。
在這個民族衰弱、晦暗的年代,人們總需要一些英雄,邵樹德恰到好處地撓到了文人們的癢處,因此多了一些自願為其吹捧、宣傳的「粉絲」,大大抵消了兩次叩闕所造成的不良影響。
「朔方、河渭兩鎮都在大募州縣兩級博士、助教,員額遠超一般州縣,且月俸各提了一千錢、五百錢。蕭相有言,若教諭當得好,教化的學生多,便可為州郡、幕府要職選人,此豈不為一條金光大道?」
「沒有功名,在關中、關東、江南做官難之又難。朔方、河西、隴右三鎮二十三州,才學高的可當州經學博士,次高的可當助教或縣博士,剩下的還可當縣助教、教諭,只需多教學生,便可積功而上,確實不錯。」
其實,能到州、縣兩級學校上學的蕃人,非富即貴,一般是部落酋豪的親眷,或是坐地胡商之子侄。先把這些人教好了,讓他們從內到外都是一個純純的唐人,以後繼承部落後,其部民自然也會效仿。
正所謂上行下效,風俗的改變,有酋豪帶頭,自然會更容易一些。
而文化的改變,往往也會帶來生活方式的變異。比如純遊牧的變成半牧半耕,這就有了固定住處,編戶齊民也就方便很多了。
朔方鎮對從遊牧轉變成半牧半耕的部落,一直非常歡迎,並多次發下賞賜。
定居下來種植高產牧草,一畝地的收穫,往往要純天然草場五六畝才能趕得上。這給了一些牛羊牲畜並不太多的部落小民以選擇,三茬輪作制的農業生產體系,其實是完美契合這些定居下來的牧人的。
地,根本不缺,只要你肯定居下來,再向漢民學習如何種植粟麥、豆子、牧草,生活不會差的。
上有部落頭人子弟進學校漢化,下有現成的農業經營方法解決後顧之憂,同化的難度,又降低了不少。
編遺氓,造風俗。如此持續三代人,朔方、河西、隴右三鎮的蕃民,同化得估計還要比天寶年間更徹底。
韋莊在一旁默默聽着士子們的高談闊論。
其中一兩人,在他看來,簡直就是蕭遘或邵樹德派到士人中間的「細作」。不斷從各個方面吹捧朔方、隴右二鎮的好處,想方設法鼓動更多的讀書人留下來,以沖抵此地的腥膻胡風。
不過,「萬里羌人盡漢歌」,總比「洛陽家家學胡樂」好吧。
靈武郡王,確實當得英雄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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