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的人,對於那些有功名的讀書人的羨慕,並不是源於他們本身就有功名。
雖然有功名確實很厲害。
可真實的情況卻是,因果倒置了。
實際上卻是,因為人家家世好,才有了功名。
所以才有了電視熒幕里各種才子滿天飛,穿着綾羅綢緞,身後奴僕成群,每日啥也不干,便是在各種有逼格的地方吟詩作對吹牛逼。
而像管邵寧這樣的人,至少眼下而言,功名並沒有改變他的命運。
他依舊默默無聞,不會有人對他有太多的青睞,甚至他眼下生活無着,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張靜一對這個人,倒是很有興致起來。
因為他從管邵寧的身上看到了一樣東西:淳樸。
這在張靜一所見的讀書人之中,是不多見的。
於是張靜一道:「恩科什麼時候開始?」
「今科乃是秋闈,也就這一兩月的時間了。」
張靜一皺眉起來:「既然如此,你還教書?這時候還不抓緊自己的功課嗎?」
這話說的……
管邵寧已憋紅了臉。
我若是有飯吃,我也想好好讀書啊!
張靜一卻是上下打量着他道:「好啦,我看你是讀書人,不妨如此,你就暫時委屈一下,也不必在學裏教書了,你住在何處?」
「住在客棧…同福客棧…」管邵寧道。
張靜一直接下意識的就道:「你有住客棧的錢,何不攢下來……」
只是張靜一的話還沒說完……
「其實是住客棧的馬圈。」管邵寧的臉更紅了。
張靜一:「……」
深吸一口氣,張靜一才道:「那就搬來這兒,暫住在縣衙,好好備考吧,一日三餐,我會吩咐人給你安排妥當。對了,你需要什麼書嗎?」
「什麼?」管邵寧一愣,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
說實話……他很落魄,到了京城,也很難融入那些『才子』們的圈子。
這年月,大家是看臉的。
他生的醜陋,家裏又窮,衣衫襤褸的樣子,難免被人戲虐。
可張靜一也不多問他的情況,只知道他馬上要科舉了,便如此幫助他,以至於管邵寧以為自己聽錯了,忙道:「敢問尊駕……」
「我姓張,本地百戶是也,錦衣衛的。」
管邵寧頓時肅然起敬。
他自是聽過張靜一的事的,他也不是那些在背地裏嘲笑張靜一的讀書人,他在京城裏,親眼見識過宛城縣百姓的悽慘,也親眼見到了這新縣的繁華。
於是他臉上多了幾分敬佩,道:「原來竟是張百戶,失敬!只是學生……無功不受祿,只怕……」
張靜一隨口道:「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若是因為你功勞便幫助你,豈不是說我有小人之心?你若是實在覺得慚愧,不妨就偶爾幫我整理一些公文吧,當然,還是讀書為主,不要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管邵寧聽罷,真是感激涕零,一時之間,竟禁不住哽咽起來,他偏又不敢露出這些情感,只是深深的朝張靜一作了一個揖:「恩公……大恩不言謝……」
張靜一對他擺了擺手,而後對隨來的教育長吩咐道:「這事你來安排,縣衙廨舍那裏,不是有幾個空置的廂房嗎?收拾乾淨,也和盧縣丞打一個招呼。告訴他,好生照料,若是這位管舉人想讀什麼書,就問問文吏,讓他們想辦法採買,不要委屈了。」
教育長便笑着道:「張百戶吩咐下來,自然不敢怠慢的。」
管邵寧只覺得暈乎乎的,他沒想到……自己突然成為了上賓,不但在縣裏住下了,似乎這裏的文吏們還得到了格外的叮囑,到點便會有人給他送上酒食來,這些飯菜都很好,有魚有肉,不只如此,筆墨紙硯也給他預備好了。
管邵寧受寵若驚,他萬萬沒想到,居然有人肯這樣幫助自己,除了感激涕零,再無其他,於是索性關起門來,振奮精神,用心備考。
張靜一這邊,倒是轉頭就將管邵寧的事忘了,其實這也可以理解的,家裏錢太多,而且他確實看管邵寧順眼,幫助一下人家,也花不了幾個錢,這管邵寧,畢竟是個真正有風骨的人,也有才學,讓他把心思花在沒意義的事上,張靜一實在覺得可惜了。
到了晌午,卻有宦官來了,直接對張靜一道:「張百戶,陛下有書信給你。」
書信……
張靜一心裏說,下旨就下旨,何來的書信?
於是,連忙恭恭敬敬的接了。
這不看不打緊,一看……頓時無言以對。
信箋里洋洋上千言,都是產前的準備,產後的護理,挑選乳母的心得,以及養娃的經驗。
張靜一看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這事無巨細,統統都交代得一清二楚,這……真尼瑪的閒的蛋疼。
張靜一便忍不住問這宦官道:「這是陛下的?」
「是陛下的。」宦官認真地道:「乃是陛下親書,說是有重要的事要交代,交給了九千歲,九千歲再命奴婢趕緊送來,說是不能耽誤了。」
張靜一頓時臉上露出古怪之色,又問:「還有什麼交代的?」
「只說叫張百戶一定不要疏忽大意,尤其是……家裏的房梁,一定要牢固。」
一說這個……張靜一一怔,頓時悶悶不樂起來。
天啟皇帝這也算是奇葩了,曾經有幾個兒女,可都夭折了,如今後繼無人,這些『經驗心得』,大抵都是他養兒女失敗的血淚經驗,十分慘痛啊。
也難得天啟皇帝將他的事記掛在心上,張靜一唏噓着,他媽的……原來只想着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保全一下大明朝,再這樣搞下去,我特麼的真要做忠烈了。
張靜一便只好對這宦官道:「回去稟告陛下,就說臣多謝陛下提點,臣一定好好學習,絕不辜負陛下的苦心。」
宦官其實也不知道這書信裏頭寫着什麼,只是將張靜一的話記清楚了,忙是點頭:「好極,那奴婢就回去復命了。」
說罷……
宦官開始掏袖子。
這突如其來的掏袖子的舉動,讓張靜一有些戒備,無事你掏袖子幹啥,莫非裏頭藏了匕首?
下一刻,宦官卻是掏出了一錠金子來,往張靜一的手裏一塞,一面賠笑道:「有幸能來傳旨,這點小小意思,還請張百戶不嫌棄。」
臥槽……張靜一心說這樣也成,怎麼是反過來的,按照正常規律,不是該我給你一點辛苦費嗎?
「啊呀,怎好如此,你這是要幹什麼。」張靜一忙是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啊,怎好教公公這樣破費?我張靜一絕非是貪財之人……」
順勢,便將金子收回了袖裏。
宦官見張靜一將金子收了,才鬆了口氣,笑嘻嘻地道:「奴婢回去了,張百戶金安。」
這宦官轉過身的時候,收起了笑,顯然……他覺得很委屈,特麼的,人家出宮公幹是收銀子,自己倒好,出個宮辦事,還得給人行賄。
說也奇怪,天啟皇帝送來了這玩意,當夜,張素華便落了紅。
一時之間,張家上下已是亂成了一團。
穩婆,平日裏伺候着的兩個宮人,還有一個老嬤嬤,再加上從昌平回來的張父,鄧健和王程兩兄,一個個手忙腳亂。
這生娃娃的事,張靜一什麼都不懂,不過這時也不免焦急起來,眼看着穩婆和丫頭們進了張素華的廂房,張靜一竟然也覺得有點慌。
無論怎麼說,這也是張家誕生的第一個孩子。
上一輩子,並沒有給張靜一帶來生娃娃的經驗。
是以,平日裏做什麼事都很淡定的張靜一,竟是下意識的開始找那信箋。
臨時抱佛腳,先看看生娃娃的流程先。
天啟皇帝果然寫的很細,從落紅開始,再到嬰兒從產道出來,又或可能要堤防的胎位不正等等,盡都一清二楚。
張靜一如饑似渴地讀了一通,這才心裏淡定了一些,於是安慰一旁急躁的鄧健和王程道:「不急,不急,沒這麼快呢,現在才第一步,離分娩還早呢,二哥,你別老是轉悠,轉的我頭暈。」
鄧健便停下來:「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張靜一便瞪着眼睛道:「我哪裏知道,難道你自己不清楚嗎?」
鄧健便暴跳如雷起來:「我還是童男呢,我能知曉什麼,你還污我清白。」
張靜一羞愧得垂下頭,實在不願繼續傷鄧健的自尊。
只是到了後半夜,裏頭的人出來:「熱水,熱水……」
熱水早就預備好了,忙讓人送去。
穩婆道:「羊水已破了,怕是要生了。」
果然,裏頭開始傳出張素華的叫喚聲。
張靜一有些擔心,這時代的醫療條件,實在有太多的危險,於是便埋着頭,繼續找信箋,心裏在琢磨,現在……到哪一步了。
挨到了四更的時候,終於傳出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聲。
沒多久,穩婆便沖了出來,驚喜地道:「是男兒,是男兒……」
「呀……」這一刻,鄧健淚流滿面,喃喃自語:「我有……」
淚灑衣襟之後,哽咽着繼續道:「我有外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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