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沙共舞 第六章,「旺哥」

    埃及的小長假終於結束了,老謝帶着錢旦在辦公室里走了一圈,簡單介紹了新同事們,去見了他們的領導,偉華公司中東北非地區部技術服務的主管老韓。老韓是個高大威猛的湖北人,他對錢旦表達了歡迎,嚴肅地叮囑完工作上的期望,這才露出略顯疲憊的笑容,鼓勵地說:「你倆兄弟搭檔好好干,爭取一年以後一切皆在掌握中,你倆可以輕鬆地躺在紅海的沙灘上曬太陽了。」

    一走出老韓辦公室,錢旦就衝着老謝問:「你啥時候帶我去紅海邊上躺着去?」

    老謝拍拍他肩膀:「小伙子,好好干,你要相信公司生意會越來越好,業務發展總是要比我們的個人能力跑得快,我們將永無寧日。」

    「好好干」是毫無疑問的,他們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兒,每天在晚上十點以後才可能離開辦公室。他們每天回到宿舍時身體已然疲憊,思維依然活躍,總是在客廳里一人躺一個沙發,一邊看衛星電視裏的「fashiontv」,那個頻道總在翻來覆去地播放着「維多利亞的秘密」的模特們,一邊把地區部下屬的各個代表處的項目和人一個一個地聊。

    路文濤同是老韓的下屬,但和他倆不是同一個團隊,算半個局外人。他通常是端坐在餐廳的餐桌前,對着自己的電腦忙個不停,要麼就突然抬起頭一臉真誠地衝着錢旦和老謝說:「我說你倆有點出息,別吵吵了,去洗洗睡了。」要麼就冷不丁清清嗓子道:「你倆傻逼瞎吵吵啥?我認為你們說的都不對!」

    路文濤仍然是十句話裏面有五句帶着「傻逼」二字,包括「這傻逼回鍋肉真好吃」、「我們又簽了個傻逼大單」之類的。

    錢旦和老謝「吵吵」最多的仍然是他們的top1問題,「人」,他們已經嘗試着在治「本」了:

    一是更加高效地使用中方員工,地區部不能只有他們兩人,得弄幾個中方骨幹過來做機動資源,組成自己的「海豹突擊隊」。如果他們認為下面各個代表處的軟件產品服務做得不夠好,想去管理人家首先得有能力支持人家,想去指導人家首先得有能力幫助人家。

    二是本地員工的招聘和能力建設,他倆相信偉華公司一定得學會「以夷制夷」。老謝已經在開羅張羅過兩期新員工培訓班了,錢旦到的時候正好趕上了第二期,學生是四個埃及人、兩個蘇丹人和一個突尼斯人。公司單獨租賃了一棟四層小別墅改造成為地區部培訓中心,它藏在路旁花樹後。錢旦第一次去的那天大家擠在一樓客廳改的教室里,由老謝給學生們做技術答辯。晚春陽光透過大落地窗照進來,給人平添幾分慵懶感覺,但幾位學生在謝老師的犀利發問下絲毫不敢輕鬆。尤其是蘇丹來的大個子甘法斯,基本上是手足無措地站在台前發愣,讓人看着都着急。成績優秀的是埃及人阿馬爾和謝里夫,他們倆一個以前在ibm的代理商處工作,一個來自阿爾卡特公司,明顯比其他幾個要老到些。

    三是合作資源的建設,偉華的公司治理中有兩道堤壩,一道是對「財」的管控,一道是對「人」的管控,公司不可能沒有約束的招聘,技術服務部除了自有員工之外,依靠着一批分包商來解決資源彈性的問題。與他們合作多的是國內的電信工程公司,以及前偉華員工離職後創建的公司。這些公司過去只是作為分包商承接偉華從客戶那裏拿到的項目,近一年來海外資源壓力巨大,項目進度又存在一定的不可預見性,它們也在以更靈活的租賃模式提供外協工程師給偉華使用。

    這天晚上,錢旦和老謝又在「吵吵」合作資源的問題。

    錢旦說:「現在太痛苦了,從分包商要個人一會兒說必須通過公司的接口人去協調,一會兒說必須把需求提給採購部由採購部處理,等他們幫我找到人,黃花菜都涼了,今後我自己直接和分包商溝通,把我的項目管道交給分包商,忽悠他們提前多準備些人,以備不時之需。」

    老謝無奈又無辜的笑容:「我早就想這麼幹,但是公司有內控防腐敗的要求,不讓我們直接去找分包商要人。」

    錢旦不以為然:「哪裏有那麼多腐敗?代表處天天踢我們的屁股,找我們要人,蘇丹的項目馬上要開工了,到現在還沒有定下來一個人去現場,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自己去找。」

    老謝解釋:「我們是業務需求部門,按流程是負責及時、準確地提pr給採購部,由採購部負責選定合適的分包商,最終下po採購資源,然後,分包商必須先拿到po再安排人到位。這叫需求和採購相分離、pr和po相分離,是基本的內控原則。」

    錢旦堅持己見:「我不管,既然你授

    權我幫你管項目交付,你就相信我。我決定就這麼幹了,我去和分包商直接溝通,誰能滿足我的要求就和誰合作。我們自由戀愛,等談得差不多了再去找採購部蓋章,他們是民政局,負責髮結婚證就行了,我保證等他們發了結婚證再洞房。」

    老謝一樣每天被人力緊缺所擾,他決定支持錢旦:「採購部的兩個兄弟很好說話,你和他們多勾兌勾兌。」

    旁聽者路文濤的眼睛盯着自己的電腦,忽然開口說話了:「兩個傻逼,自由戀愛?自己提需求、自己選分包商?你們到時候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錢旦是驢子脾氣,大多時候貌似溫順,偶爾蹶蹄子踢人。他正在情緒上,毫不客氣地對着路文濤嚷:「你個傻逼到底會不會好好說話?一天到晚傻逼傻逼的,你哪來那麼多傻逼?」

    路文濤抬起了頭,一副「竟有傻逼敢反抗朕」的表情:「首先,你們不發展本地分包商,依靠國內分包商做海外項目就給人想像空間,天高皇帝遠,老鄉見老鄉,好搞貓膩?其次,過去工程分包還好一點,現在你們發明了人員租賃的模式,把按項目分包變成了按時長租人,分包商不管工程做得好做得歹,按人頭和時長收錢,你們的驗收標準清晰嗎?有沒有明明一個月的活租了兩個月的人?你們又給人更大的想像空間。最後,你倆還想自己提採購需求、自己找賣家,更方便搞貓膩?你倆傻逼難道不是在自己給自己挖坑嗎?」

    錢旦反駁:「首先,現在連本地員工都沒有培養起來,哪裏有那麼好找本地分包商?人家也看不上我們這點軟件的生意,只能靠國內的成熟分包商。其次,現在客戶強勢,我們是孫子,軟件項目的客戶化定製太多,海外的打法沒有成型,sow、驗收標準本來就模糊,按工程分包分包商怕被我們玩死,不願意和我們玩,人員租賃模式多靈活?最後,各個地區部都在搶人,各個山頭都在搶人,不膽子大一點,能搶得到資源嗎?我對業務結果負責,問心無愧,有啥?」

    路文濤的心裏很理解兩位兄弟,他冷笑一聲:「老子是好心提醒你們,你們掉坑裏關我屁事?好,你們去搞,小心遲早把自己給搞傻逼了。」

    錢旦搶白他:「你是什麼毛病啊?講十句話裏面有五句是『傻逼』?」

    路文濤略有不好意思的樣子,更多是理直氣壯地說:「老子以前呆的代表處太壓抑了,大家都這麼說話,習慣了。現在已經改好多了,以前十句裏面有八句是『傻逼』。」

    「你壓抑啥?看不到女人?」

    「錯!別聽那些傻逼說法,波斯美女多着了。強競爭的市場啊!寸土必爭,每個合同都不能丟,每個項目交付都不能慢,長期緊張壓抑,需要隨時發泄。你來快一個月了吧?在一線沒在總部機關爽吧?小心別也傻逼壓抑了。」

    錢旦沉默了三秒鐘:「我覺得在一線比在總部機關爽啊!我在國內一線也幹過,一線的『疼』是清清楚楚的劇疼,疼起來難受,但總會有止疼方法,並且疼過一陣會好一陣子,在總部機關工作的『疼』是長期隱隱作疼,常常還不知道到底是為啥疼?」

    老謝聽了,呵呵一笑,起身回自己房間去了,片刻又回來,手裏居然多了把結他。

    錢旦誇張地叫到:「喲,看不出啊!你還會這個?」

    路文濤說:「老謝同學是典型的門心馬叉蟲。這把紅棉結他可是他們家小玲送給他的定情之物,你不要去亂摸亂彈,彈壞了小心他撕你。」

    「啥叫門心馬叉蟲?」

    「沒文化,你把這五個字拼起來是什麼?悶騷二字。」

    老謝沒有搭理他倆,徑直往陽台去了。片刻,和弦響起: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擁有我


    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離開我

    去遠空翱翔

    沒唱幾句,咿咿啊啊的禱告聲突然在街邊的有線廣播裏響起,蓋過了老謝的彈唱。

    錢旦的適應能力本來就不錯,何況幽靜的環境、便利的生活條件大大超出了他的所料。在開羅最初的日子裏唯一令人困惑的是總迷路。

    迪格拉一帶是從前英國人殖民埃及時所規劃,見不着高樓,找不到標誌性建築,只有一個個院落或者是長得差不多一個模樣的公寓樓隱於大樹後。並且,每每走到路口,人們遇見的並不是丁字路口、十字路口,而是米字路口,常常遇見六、七條小路蜿蜒向每一個方向。錢旦有一次從迪格拉廣場去距離不到一公里的培訓中心開會,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鐘出發,結果會議開始

    十分鐘後迷失在林蔭路上的他叫了輛出租車把自己拉回了原點,重新出發一次才找到正確的路。

    周末,錢旦獨自在培訓中心加班。到了晚餐時間,老謝和路文濤輪番打他的電話,叫他回宿舍吃飯。天津人路文濤一到周末就沉迷於老謝從國內帶過來的一本「川菜大全」中,已經成為了一名如假包換的川菜廚子。這一天,他做了最拿手的回鍋肉。

    從培訓中心回宿舍不過是十五分鐘的腳程,錢旦卻在暗夜裏轉了一個多小時,怎麼也走不回去了,電話里也講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裏?

    路文濤在電話那頭樂不可支:「現在知道誰是大傻逼了吧?你慢慢找路,我給你留塊最大最肥的肉。」

    錢旦又累又餓的時候看見不遠處路邊有一處燈火明亮、人影晃動,定睛一看,原來是家西餐廳。他仿佛十字坡上的武松初見了孫二娘的店,徑直走進了餐廳。餐廳不大,但分成了室內、室外兩個區域,露天的院子裏擺了幾張台,穿過院子是餐廳的室內區域。錢旦就近在最靠院門的地方找了個座位,點了一份羊排、一杯芒果汁,決定吃飽了喝足了再慢慢找回宿舍的路。

    吃完,結賬,錢旦走進餐廳室內,去找洗手間。

    他從洗手間出來時正巧昏暗角落裏兩個人也結了賬站起來。錢旦一瞟,其中一個竟然是曾子健。

    曾子健也看到了他,遲疑了兩秒鐘才叫到:「旦旦!這麼巧!」

    錢旦如釋重負:「你啥時候從阿聯酋回來的?我居然迷路了,不知道怎麼回200街?」

    曾子健笑了笑:「我今天剛回來,他非要到機場去接我,行李還在他車上。我住199街,我們一起坐他的車走吧。」

    與曾子健共進晚餐的同伴瘦瘦高高,一本正經地穿着西裝打着領帶,在他倆說話間已經先出了門,鑽進了路邊的一輛「雷諾」車裏。曾子健帶着錢旦上了車,介紹到:「這錢旦,進公司前我倆就在同一個單位同一個辦公室上班,他先進偉華,不停對我說偉華好把我給忽悠進來了,然後我先來中東北非,不停對他說埃及好。這張旺,旺哥,比我高一屆的師兄,大學時踢球認識的。」

    錢旦熱情地說:「世界這么小?幾個湖南熟人又轉到一起了。我在地區部軟件服務部,你在哪個部門?」

    旺哥慢條斯理地來了一句:「我在你們友商,y公司。」

    錢旦一愣,偉華和y公司正在各個國家競爭得如火如荼,打得你死我活,雙方桌面上的角力和桌子下的暗招都沒少使,偉華的人和y公司的人私下接觸多少犯忌,也許曾子健帶着公司的使命?

    旺哥沒有留意到昏暗燈光下的減速帶,車速有些快,車猛地一顛,錢旦的頭差點沒撞上車頂,令他又是一驚。

    曾子健不急不徐地說:「我上次回國,一上飛機看見前面座位上坐了一個中國人,西裝筆挺打着領帶,戴着個超大眼罩在睡覺,空姐送餐的時候醒來了,他也不把椅背放直一點,我沒法吃飯了啊,就敲他,他一回頭,是個熟人,一扯談,竟然大家都在埃及,還是同行。」

    旺哥接過他的話頭:「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倆這還是第一次聚了,我們談風月談足球,不談生意。」

    曾子健說:「旦旦,詩詩下個星期五到開羅,到時候一起吃飯。我們跑遠一點,『四季酒店』里有家餐廳,港式的,我帶你們去喝晚茶,旺哥也一起吧?」

    錢旦說:「不巧啊,我下周五要去喀土穆出差。詩詩來住多久?」

    「那等你回來,詩詩不上班了,她準備過來做家屬。你讓秦辛也過來吧,你倆也快要結婚了不?你不是房子都買了嗎?」

    「還沒定了,再說,買了房子就沒錢結婚了唄。我買房貸了款,裝修房子還找我爸媽借了錢。」

    旺哥說:「那蠻好,你就說買房子是你爸媽出的錢,房子算你婚前爸媽贈予的財產,將來離婚不用分。」

    曾子健說:「你嘴有蠻臭。婚姻法上是這麼寫的嗎?你莫信口開河,要簽婚前協議才行吧?」

    「據說將來婚姻法要這麼改。」

    說話間,車已經到了錢旦宿舍樓下。

    錢旦下了車,走到樓梯口,下意識地又回頭望,那輛「雷諾」的車尾燈已經閃爍在200街盡頭。

    錢旦回到宿舍,老謝在自己臥室里粗着嗓門打電話,路文濤如常端坐餐桌前,對着自己的電腦。

    路文濤一看見錢旦,興奮了,忙不迭地站起來,端起桌上放着的一碗回鍋肉:「哎喲,大傻逼終於找到家了。我今天做的回鍋肉,

    水平又上了一個新的層次,老謝那傻逼都快吃哭了,說是他爸爸的味道。來,自己拿去微波爐熱一下。」

    錢旦剛接過碗,老謝打完電話從他臥室里出來了,一臉苦笑:「老旦,你記得去乍得的小強吧?人要崩潰掉了。」



第六章,「旺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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