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許敬宗的誅心之言,裴懷節麵皮不受控制的抖了抖,然而無論他心底如何倉惶焦急,正如房俊所言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每多延誤一刻,就有可能更多一名官員認罪、認罰、定罪。
但是讓他下令就此取消抵制,並且做出巨大讓步來彌補之前做下的錯誤判斷,又如何甘心?
裴懷節忽然意識到不對勁,既然是頒行天下的詔書,自應明示天下,會有無數信使自長安出發奔赴天下各地,所有驛站都啟動,信使抵達各州府之後,再由州府層層向下傳遞詔書。
河東鹽場雖然非是州治府治之所在地,但房俊與「三法司」匯集於彼處,自然應當有信使前往。
相比於長安至洛陽,明顯長安至河東鹽池所需時間更快,理應房俊等人先一步接到詔書。可為何他們仿佛不知此事,卻傾巢趕赴洛陽而來,一來就雷霆萬鈞的展開審訊,完全不在乎河南府上下是否因此做出過激反應?
唯一的解釋,就是房俊等人已然知曉詔書內容,所以打了一個時間差,先行一步前來洛陽審訊河南府官員並迅速定罪,將這些人的罪行定成鐵案。
如此,在諸多官員被定罪且廢黜「贖買」制度的情況下,自己必須做出巨大讓步,否則豈能眼睜睜的看着那些被定罪的官員從此仕途斷絕、永不錄用?
正如許敬宗所言,這些官員都是各家最出類拔萃的子弟,這樣的傑出子弟每家能有多少?
若一朝覆滅,河南世家自此將一蹶不振
裴懷節驚怒的看着房俊、許敬宗,好歹毒!
若事先得知詔令之事,河南府官員自然不會伏首認罪,如此便不會深陷其中導致處處受制,即便妥協退讓所付出的代價也不會太大,而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能任憑宰割。
在官員們已經認罪的情況下,想要「三法司」取消審訊結果不予追究,所需要付出的代價簡直不敢想
許敬宗卻是不知房俊背後的謀算,此刻也並未想到這一層,見裴懷節又驚又怒的瞪着自己,心底升起一股折磨獵物的快感,遂笑着道:「裴府尹可是想明白了其中利害?還是應當抓住機會才行,現在殿下坐鎮於此,尚可命『三法司』網開一面,可若是等到殿下改了主意,旁人就算有心照顧河南府官員,亦是有心無力。」
裴懷節知道眼下並非怨憤之時,縱然被這些人無恥的引入彀中、喪師失地,也只能儘量減少損失。
深吸一口氣,沒有理會許敬宗,而是看向魏王李泰:「陛下英明睿智,河南府上下衷心擁戴,願為陛下之大業效犬馬之勞。」
他根本顧不上「廢黜罰贖」會否在天下引起劇烈動盪,因為他不能等,萬一這道「廢黜罰贖」的詔書施行天下,那麼河南府官員就將遭受滅頂之災。
這也是房俊等人的陰狠支出,完全不給河南世家從容反應的機會,要麼堅守陣地強烈抵制中樞,要麼偃旗息鼓表示臣服,為「丈量田畝」的政策放開世家門閥的門禁。
裴懷節不敢賭,那等後果絕非他以及河南世家能夠承受。
李泰眉毛一挑:「此事非本王之責,你應該同許尚書談。」
裴懷節淡然道:「此人昔年在太宗皇帝潛邸之中尸位素餐、碌碌無為,今時今日卻搖身而上執掌部堂,不過是幸進之徒罷了,何以擔當大任?」
這話完全未將許敬宗放在眼內,且多少有「怨懟」陛下用人失策之嫌疑。
許敬宗心中雖然震怒,面上保持不變,無所謂道:「往昔才疏學淺,自然不敢如某些人一樣厚顏竊據高位,否則若是將管轄之地治理得只知有世家、不知有中樞,如何對得起太宗皇帝之諄諄教誨、如何對得起陛下簡拔之恩?」
裴懷節面色鐵青,這是全盤否認了他許多年來的政績,說他眼中唯有世家、全無陛下但他沒法反駁,因為事實如此。
可他也委屈,自隋文帝立隋以來,天下何地不是如此呢?不僅封疆大吏要瞻望世家門閥眼色行事,得世家門閥之支持才能主政一方,就連地下的州、縣主官也都是世家子弟,這些官職既保障了世家子弟出仕的途徑,反過來也能維護家族利益。
隋唐兩代都是由世家門閥一手建立,將地方治權讓予世家門閥乃是中樞於地方的妥協,這是天下穩定的前提、根基。
為何到了現在,依附於世家門閥反而成了罪過?
*****
「廢黜罰贖」的詔書頒行天下,最先掀起浪濤的自然是長安,匯聚了最多的功勳、官員、世家、門閥,這些人忽然一覺醒來發現「罰贖」的特權被廢黜了,等同於扒掉他們身上一層護身符,如何能夠甘心順服?
一場巨大的浪潮瞬間掀起,氣勢洶洶、驚濤拍岸。
這股浪潮最先發起的地方在於長安的學子,尤其是國子學、太學、四門學這些高等學府,學子大多是從「蔭萌」而獲取入學資格,自是家學淵源,或是功勳或是世家出身,都是「罰贖」的受益者,如今「罰贖」被廢黜,自然一片喧囂、沸反盈天。
甚至諸多學子在有些人的阻織之下走出學館、步入街頭,直趨皇城而去,意欲抵達承天門叩闕,試圖勸諫陛下收回成命
城內的官員、勛貴也紛紛上書,奏疏雪片一般飛入中書省,十餘名通事舍人面對這些言辭激烈的奏疏,頓時感到焦頭爛額。
只能分批整理之後,遞交至政事堂,讓宰輔們去考量取捨。
小小的通事舍人不過是六品官,擔不住太多的責任,還是讓頭鐵腦袋大的宰輔們去扛吧
政事堂內,宰輔、參議們倒是雲淡風輕,自武德殿內擬定「廢黜罰贖」之詔書之時,便已經預見到此舉必然引起天下反對,風波跌宕自是情理之中。
但陣營不同、利益不同,對於事情的處置方式也會不同。
擔任禮部尚書的河間郡王李孝恭一臉怒氣,拍着桌子破口大罵:「都昏了頭嗎?縱然對陛下的詔書所有誤解,也應有理有據的予以勸諫,居然說出『君上昏聵』這樣的不敬之言,眼中哪裏還有半點上下尊卑?趕緊通知大理寺派人將這些人悉數抓捕、嚴加審訊,背後定然有人主使,意圖禍亂朝綱!」
宗室裏頭已經有潛流醞釀很久了,如今再加上這股風潮豈不是推波助瀾?
一旦宗室與外界聯繫上,誰也無法控制局勢之走向,後果不堪設想。
必須將這股風潮狠狠掐滅。
劉洎則意見不同:「郡王何以這般暴躁?官員們集體上書,只不過是因為茲事體大、影響深遠,故而表達各自的見解而已,縱然言語之中略有激進也可以體諒,大唐還從未有因言獲罪之事,莫非郡王打算開這個阻礙諫言、隔絕中外之先河?」
現在長安城中鬧事的大多是六部九寺的文官,以及部分國子學、太學、四門學的學子,而這些學子又都是預備官員,皆被視為「文官」體系之內,這若是一股腦都給抓了,對文官體系的打擊極大,對於劉洎的威望更是不可估量的暴擊。
反倒是那些勛貴們雖然不滿,但是因為最頂級的貞觀勛臣逐漸凋零,剩下的小貓兩三隻還不敢興風作浪
而這正是李孝恭不大看得上劉洎的地方,只顧派系之爭、只講彼此立場,不僅罔顧對錯,更罔顧國家利益。
「劉中書此言差矣,若放任當下這股風潮,則中樞權威何在?陛下威儀何在?廢黜『罰贖』的詔令是陛下與諸位宰輔一同商議得出的結論,既然諸位宰輔亦於詔令之下簽字畫押,何以現在卻將所有責任推卸於陛下一身?劉中書既然將那些官員、學子視為袍澤、僚屬,就請此刻出面闢謠,以正視聽。」
兩人唇槍舌劍、爭鬥不休,其餘宰輔袖手旁觀,並不摻和。
誰都知道陛下寬仁,斷然不會追究上疏之官員的責任,更不會讓人逮捕那些走上街頭鼓譟鬧事的學子,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反正長安城內外數萬大軍拱衛,誰也鬧不出太大的亂子。
現在反倒是更應該注意宗室,免得那些心懷叵測的郡王、嗣王們趁機鼓動官員、學子大鬧特鬧,以至於無法收場。
可宗室之內威望卓著的河間郡王對此一字不提,宗正卿韓王殿下更是好似消失一般,讓旁人驚詫之餘也不知應當介入。
難不成其中另有隱情?
所以大家都沉得住氣。
況且當下的局勢雖然流言紛紛、沸反盈天,整個長安城吵成一鍋粥,但是相比於當初長孫無忌、晉王兩次兵變之時的天崩地裂,實在只算得上小場面。
經過整編、改編,北衙禁軍已然全面掌控關中,長安城更是固若磐石,任誰想要有半點非分之想都是枉然。
「廢黜罰贖」的詔書既然已經由宰輔同意、並且頒行天下,那就已成定局、無可更改。
反倒是天下各州府縣尤其是世家門閥根深蒂固的地方,需要小心在意,以免引發不測之風波
劉洎與李孝恭吵了幾句,話頭一轉,提醒道:「長安城內還好,畢竟天下腳下、帝國京畿,想亂也亂不起來,可現在『三法司』齊聚洛陽,對河南府官員展開大規模審訊,而『罰贖』之法又已廢黜,犯官不得以金贖罪,河南府官員因此斷絕仕途者不計其數,怕是整個河南府都要亂成一鍋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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