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若梨洲先生的錢鈔改革設想,源於前朝的銀貴且不足,所以才要廢金銀。」
「然而,興國公伐日開關、組建東西洋貿易公司,又建銀行備紙鈔,金銀流入日多。」
「針對前朝特殊情況,而提出的廢金銀之構想,此時已無意義。」
幕僚接着說道:「再如船山先生的口稅構想、租庸調設想。也是針對前朝皇莊藩王圈地、生員詭寄花分、宦官橫徵暴斂、機戶被強加義務、稅收嚴重不公等等緣故而矯枉過正的想法。」
「可實際上,興國公在蘇南的改革,證明以口計稅、取消畝稅全都攤入人頭稅的做法,是肯定不對的。而且他沿着張太岳的一條鞭法改下去,證明是可行的。」
「再好比習齋先生的分齋教學之想,那不過是覺得生員什麼都不會,國家缺乏專業的實學人才。所以比起什麼都不會,到了縣學成了生員之後,各項都學點至少肯定比啥也不學強。」
「然而,興國公二十年前就開始搞實學,配合海外貿易發展、戰爭海軍需求、工商業之所需,使得國家此時真的不缺實學人才,一點不都不缺。甚至……甚至有些過剩,一群擺弄棉花、地瓜、南瓜的;還有那些給人接種牛痘的……更有甚者,便是那些炮兵軍官,會查表就好,真的需要必須要懂幾何、代數、物理嗎?」
「是故……」
幕僚總結道:「是故,如果只以前朝末年的反思來做變革,還是要看哪些問題還未解決。」
「比如,顧亭林的生員之憂,他的本意,是希望廢天下之生員,而用世之材出也。那確實是前朝末年必須要解決的問題。這是其論之本。」
「而現在,本實則不如末。其文之末,在於生員滋生,彼時已有四五十萬,如今更有七八十萬,日後恐破百萬。而其在地方,恐取人主太阿之柄而顛倒之。」
「若如此時揚州生員,鼓譟學變,只為淮南鹽事,實為一己之私。」
「本以為優免他們,能夠讓他們自發教化地方。但實際上,他們在忙着詭寄田土、逃避賦稅、兼併土地、做流氓打行。」
「是以,之前的首要,此時已經屈居為次;而之前的次要,此時已經躍升為首。原本是為了讓天下選出來能打仗能徵稅能治理的人是首要目的,而現在其實要解決無用生員群體急劇擴大才是首要問題。」
「是以,無非兩個選擇。」
「要麼,保持原本的優待,使用手段,真的能夠達成讓他們教化地方、撫育百姓、鄉賢治縣的目的。哪怕花些錢,繼續優免,也沒問題。」
「要麼,就要控制生員數量,打破他們之間的關聯,不要讓他們頂着鄉賢的名卻為鄉霸事,乃至於顛倒太阿,朝廷在地方徹底失控。」
雖然,幕僚其實說的已經相當、相當的隱晦了。
但林敏內心還是有些羞愧。
幕僚的意思,其實若不這麼隱晦,其實就是說林敏,是個假的改革派。
固然,那些一成不變的人,不是改革派。
但他這種喊着要改革的,實際上卻也是抱着過去情況下別人提出的解決辦法,來解決現在的問題。只能算是假改革派。
守株待兔、刻舟求劍,這兩詞,總有一款適合他。
只是一個披着改革戲服的扮演者,因為皇帝好像喜歡改革這齣戲,所以他把改革的戲服穿起來了。
再配上這次鹽政改革,全程他都像是個笑話……林敏內心的鬱悶,可想而知。
好在涵養功夫足夠,又因着幕僚私下裏說,而且說得雖然可以這麼理解,但換個角度也不過是忠言逆耳罷了。
甚至於幕僚都把話說的清楚到不能再清楚了。
如果你不是穿着改革的戲服在那跳舞玩,那麼就只能從那兩個方向入手搞改革。
如果是只想穿着改革的戲服扮演一下,讓人覺得你在改革,那麼避開這兩個最棘手的方向,剩下的都能假裝做了改革。
但,問題不是這麼簡單的。
那兩個看起來好像是可以改革的方向,實際上,裏面牽扯的事大了去了。
往深里稍微一想,就明白,那兩項改革,實際上都指向一個問題。
即:明朝初年的政治構想,以鄉賢、鄉約、鄉村自治為底層基本邏輯,整個的國家制度構成,都要全面推翻,重新設計一個嶄新的、完全剝離了明制的新制度。
這裏面包括官僚制度、官吏人數、賦稅制度、國家集權程度、稅收體制、體制內人才數量、縣級往下的管理邏輯等等,幾乎要設計出一個全新的體制結構。
但實際上,皇帝本身是沒有這個意願的,而且是認為絕對摺騰不明白的。
所以,林敏並不知道,皇帝的設想,是搞類似於變種的遼國南北兩面官制。
挖掉登州府、江蘇等一些地方,剩餘的地方依舊保持原本的體制運轉,甚至完全可以搞群相制,按照原本的慣性運轉即可。
而以登州府、江蘇、鯨海、南洋等,為另一套體制。尤其是在江蘇,加強集權的控制力——如果皇帝管不明白整個帝國,那麼是否可以管明白一個省呢?
以這裏的財富、工商業、稅收等,作為皇權的支柱力量,依靠對外擴張保證足夠的收入和財富。
內部省份的慣性和傳統,足夠保持正常的運轉,並且基本不會出大問題。
這些分割出來的特殊地方,加強統治,實行新政。
尤其是這一次圍繞着鹽政改革以及之前的淮河治理和運河改革,皇帝實際上是把江蘇做了一個剝離。
江蘇通過海運,和京城直接聯繫。
通過廢除運河,剝離了江蘇的天朝治水傳統。
江蘇等以外的內部核心省份,保持傳統天朝的邏輯:以治水、賑災、小農、鎮壓的傳統天朝。
江蘇等地區和省份,以一種嶄新的治理邏輯,通過海外貿易、對新商品糧基地的控制、貿易白銀、外部殖民土地稅等,對外擴張。
最終目的,皇帝希望在他死前,能夠做到:養二十萬兵,不費內地核心區百姓一文錢。
這倒不是他多愛惜百姓,而是因為皇帝很清楚一件事,以過去的歷史為鑑、以此時的現實為鏡,能推翻王朝的,只能是那些內地核心省份。
內地核心省份的首要任務,既不是收錢,也不是征賦,只需要賑災、維穩、蠲免。
而新政省份,則是用一種嶄新的、脫離了過去傳統王朝的治水賑災小農傳統的邏輯,做皇權的力量。
如果,新政省份出了問題,靠內地核心省份的無限人力,鎮壓。江蘇,無險可守。海軍切斷糧食,這邊連飯都吃不飽。
如果,內地核心區出了問題,靠新政地區的財富、資源,鎮壓。
是以,假如林敏真的能夠揣摩上意。
真的能夠明白皇帝到底在想什麼。
甚至真的能夠明白這一次改元惟新的邏輯是什麼。
那麼,他就不會傻乎乎地琢磨着改革科舉、改革生員制度。
因為,皇帝絕對不會允許。
生員制度、科舉制度、是維繫新政地區和傳統地區的最強有力的紐帶。
這可以確保,新政省份的主流文化,和內地核心區的主流文化,並無二致。
也確保一旦新政失控,可以利用江蘇的兩萬多生員,迅速轉回保守。
至於生員罷學鬧事之類的,皇帝看來,根本就是很簡單的事。兵是幹啥用的?
打壓一番,再給甜棗。
就當年韃虜入關,剃髮易服都能接受繼續做官的水準,只需要繼續給他們做官的機會即可。
日後該考生員的還會考、該琢磨科舉的還會琢磨。一省不為官,可以中狀元、着紅袍,去內部核心區做官,甚至宰執傳統的天下。
江蘇的生員,科舉傳統,絕對不能丟。
但是,他們的張狂,也確實要整治。
是以,皇帝內心認可的做法,就是治一治,辦一辦,壓一壓。
壓完之後,繼續甜棗的給。
幾萬生員,做「萬一需要全部格式化恢復舊傳統時的備份」——官員可以從外地調,本地基層卻不能從外地找。
而且,皇帝其實很也中意劉鈺在蘇南的處理方式。
雖然皇帝心裏明白,劉鈺收上來錢再發下去,其實有故意給他上眼藥、引誘他廢除一些優待。
但實際上,皇帝認為在蘇南,既然已經完成了均田賦改革,那麼對這些生員的進一步的經濟上的打壓就無必要了。
至於說每年還要再把收上來的錢發下去,皇帝覺得這錢花的很有必要。
這錢就是收買江蘇士紳生員的,確保江蘇的新政不會出軌、徹底脫離朝廷的控制。
真要是這錢捨不得花,日後說不定會有大麻煩。
而且這錢花了,等於給江蘇的士紳群體掛上了鎖鏈,不聽話就沒錢,增加了朝廷和生員鄉紳之間的緩衝。
經濟上的打壓是無必要了,可是政治上風氣上的打壓,還是要進行的,否則也無法做到集權對一省的絕對控制。
總之,皇帝絕對不會進行科舉制的改革,也絕對不會縮減生員數量,並且該給的一些物質上的補助和優待必須給。
哪怕,明知道兩萬多人,大部分都沒啥用。但,只要這兩萬多人還在,主流文化就絕對不會變,也不會產生隔閡分歧,並且始終有一支可以制約江蘇新興勢力的地方勢力。
為了一個可能的、將來或許會用、或許不會用的「全部格式化恢復舊傳統的備份」,每年要花一百多萬兩,值不值?
對劉鈺來說,這是一年四艘戰列艦,養一群大部分是廢物、沒啥用的人,虧死了。
可對皇帝來說,太值了!
然而林敏這樣的被劉鈺稱之為「還是保守派,連修修補補都算不太上」的改革者角色扮演愛好者而言,他真的不能理解皇帝「改元惟新」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這個新,到底是什麼樣的?
他不知道。
而此時,被幕僚直言說中了心事的林敏,想的則是:可以利用這一次的生員反對鹽政改革一事,揭穿他們假仁義而真利己的畫皮,藉此機會上書皇帝,試探一下解決生員問題的改革可能。
若可以,則抓住機會,在這場自己幾乎全程陪跑的改革變法中,賺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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