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的倒是不怎麼嚴重。
比他們說的更過分的人有的是,大順這邊也真不怎麼管,因為都是扯犢子,管它何用?
而且,這也確實算是儒家的政治正確,雖然在均田這件事上大部分儒生都反對,但卻不能直接說反對,甚至還要在嘴上表示支持。
只不過,孟鐵柱這一次的嘲諷,實在沒什麼效果。
剛才的嘲諷,是孟松麓自己都覺得,好像確實不現實,怎麼能指望主動均田呢?
明明有制民恆產的大義,卻還要幹些別的完全是小義的事,那指望直接以制民恆產的大義均田,這當然是扯王八犢子。
而且在阜寧弄了這麼一出,確實是堪比衍聖公剃髮上表一樣的鬧劇了,壓根就是自己都不敢承認制民恆產是第一仁政,卻聲稱聖朝以儒學治國。
極為可笑,尷尬也很正常。
但現在,孟鐵柱以為自己最尖酸的嘲諷,在孟松麓聽來,這哪是嘲諷啊?
這分明是肯定嘛。
因為,兩人的三觀,此時是完全割裂的。
這就好比許多年前,像劉鈺這樣的人,去陰陽怪氣嘲諷別人:你喜歡裹腳的腳丫子,你個變態。
別人不但不生氣,還會非常高興,說對,沒錯,不像你似的,居然以為天足為美,你才是變態。
孟鐵柱嘲諷說,你覺得嚴格的四民制度,比前朝前期的政策更反動,更禁錮,這就是你們能想出來的最終辦法?
孟松麓則覺得,沒錯呀,這個辦法多好呀,制民恆產,抑制豪強,各守其分,豈不美哉?
工商業發展上的分歧先不提,兩人在這個問題上,三觀割裂導致的問題就非常嚴重了。
其實說到這一步,兩邊其實已經根本不可能交流下去了。
再交流下去,肯定是要打架了。
既然嘴上誰也說服不了誰,那就只能用拳頭了。
孟鐵柱看了看孟松麓腰間的火槍,心想他媽的好漢不吃眼前虧,老子才不和你爭了。
遂抱拳道:「如此,道不同,不相為謀。咱們明天各走各的路,日後再不相見。今日就到這裏吧,我與你實在沒什麼可聊的了。」
孟松麓也點點頭,回禮,心裏總覺得好像有些話沒說完,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悻悻地回到角落裏。
一旁的商人全程聽完了兩邊的爭論,想了想覺得自己該支持誰?
想了半天,只覺得那群學新學的要怎麼辦,倒是沒說。但自己肯定是不支持那個書生的。
不過,好像這群學新學的,想的也和自己不太一樣。
商人暗自搖搖頭,心想他媽媽的,自己咋就不能站出來說一句,有錢兼地就對、坑蒙拐騙就是本事、放高利貸天經地義呢?
估計要把心裏話說出來,這兩邊都得打我。既不想被兩邊都打,那也只能選一邊了。
只能說,是憑着嘴裏淡?還是吃苦味的刮廁所的硝底子鹽?反正自己只能跟着一個走,自己可沒本事摻和這一切,讓他們這些人去爭吧,到時候自己跟着一邊走就是。
商人想的簡單,卻沒覺察到,在眼巴前兒的具體實踐上,新學一派和古儒一派有了幾乎不可彌合的、完全割裂的巨大分歧。
比如阜寧事件。
雙方都認為應該均田。
但雙方對均田之後怎麼辦、怎麼均,出現了巨大的分歧。
按照孟松麓所學的那一套,阜寧現在的均田手段,就是錯的。
甭管劉鈺乾的這件事髒不髒、殘暴不殘暴,是不是用心險惡。
總歸,干都幹了,啥也別說了。
幹完之後呢?
幹完之後,劉鈺是要繼續往下走。
要把土地均給百姓,但依舊允許百姓買賣。
為的,就是三十年內,百姓再度破產。
讓這些破產的百姓,全都「自願」地去工廠做工,完成土地兼併的同時又不引發巨大的流民起義,同時提高低價、壓低土地收益率。
他要去外面搞血腥積累,去外面尋找市場,擴大再生產。
去印度、去歐洲。
所以,阜寧那邊的事,他純粹就是做給皇帝看、逗皇帝玩的。他壓根不在意,也不認為那是件多大的事。
在劉鈺看來,均田只是手段和過渡。
最終的目的還是要完成兼併。
而古儒一派的設想,均田就是最終目的,並且在這個最終目的達成之後,社會凝固了即可。
儒學誕生在工商業不發達的時代。
成長於工商業不發達的時代。
所以他的底層構架,註定了無法兼容工商業發達的時代。
顏、李等人,解決不了工商業日益發展的現實問題,給出的還是一些比空想更可笑的空想。
【願獻於官則報以爵祿,願賣於官則酬以資……】
且不說人家憑啥願意獻。
合着爵祿、籌資都是不花錢的是嗎?
就如同當年因為科舉風波而顏李學派上書希望搞分齋教育、學校改革一樣。
就不說朝廷想不想搞,只說想搞的話,錢從哪來?
他們所有的構架,都是基於過去的,基於「工商業不可能容納太多人」這個基礎的。
基礎錯了,再怎麼設想,也是白扯。
再怎麼「斷章取義」說他們重視工商,那也沒用。
孟鐵柱家裏是窮苦出身,這一套古儒均田的設想,按說對他吸引力挺大的。
但問題在於他學過算數,稍微一算就知道,一夫百畝純粹扯淡。如果做不到一夫百畝,那麼由此換取的「自耕者為農,更無得為士、為商、為工」的禁錮,就完全不合算。
因為他學過知識,所以有了往上爬的希望和可能。
他之前的嘲諷和不滿,源於他覺得自己是讀書人,似乎高人一點,但奈何朝廷壓根不認。
而且既然靠讀書,自己能贏過其餘人,進入專科學校,他當然希望在一個可以稍微公平點、但又允許強者吃弱的世道。
歷史上,法國雅各賓派搞土改,因為「反封建」的均分繼承法,讓子女都有繼承權,而使得農民擔心階層滑落,不敢生娃。
英國人進工廠做工,夢想着賺夠船票,游過大洋去美洲或者澳洲當農民。
那種情況下,農民這個身份還是充滿吸引力的。
大順就算現在直接搞均田,均那點地,農民有資格擔心階級滑落?
人均三畝地,也配因為均田和本就是的均分繼承法擔心階層滑落?
往哪滑?
孟鐵柱學的教科書,給他描繪了一個未來,一個如同他沒去過非洲卻相信非洲人是黑色的一樣篤信的未來。
那個未來,依靠的是工商業。
新學之外的人讀那些書,覺得可能和《西遊記》差毬不多,是神話。但他們不覺得是神話,反倒認為是希望。
這裏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和天下為公的信仰。
有的,只是一種他們「將階級躍升」的許諾。
是當人均三畝地的農夫?
還是當每個月可能賺大幾兩白銀的技工?
對這些學新學的人而言,這個未來的藍圖裏,他們和那些入廠做工的百姓可不一樣。
只是在培養一批大順轉型期的底層人才,確保圈地的墾荒公司、用蒸汽機的新產業等稍微需要一點技術含量的工廠,能發展起來。
是要讓這些人,既不是為了大順,也不是為了天下,更不是為了所有人,只是為了他們自己。
劉鈺給這些人描繪了一個可以躍升的美好的未來。
然後又反手藉助皇帝和儒生給了他們一個絕望的桎梏你們不是正經讀書人。
現在,當然是美好的,問題一點大。
希望滿滿。現在最差還能混個朝廷的吏員,一個月二兩銀子外加糧食俸。
況且工商業在不斷發展,不管是去貿易公司當職員、還是去墾荒公司當技術員、亦或者去學修蒸汽機、去軍隊當軍官,總歸大順還在上升期,距離激烈的變革期還有段距離。
一旦到了交叉口的時候,這些人的尷尬身份就會非常有趣。
這個交叉口。
既可以是朝廷那邊主觀上,想要遏制工商業了。
也可以是,客觀上,工商業發展因為大順的諸多問題,土地地租等,市場到了瓶頸,必須把國內那些不被新時代波及的地方也捲入這個體系之中的時候。
不管是怎麼樣,這些人都必須做出選擇。
因為劉鈺可以確保一件事,大順朝廷拿不出那麼多的官位,收買這些人。裏面已經夠擠了,良家子和科舉儒生斗的再狠,在面對第三者的時候也會團結一致。
這種彆扭至極的身份,也使得這些人的立場也非常的有趣。
劉鈺不想要一大堆儒家復古派影響的純粹反動空想社。
比起這一堆反動透頂,老想着把現有的一切塞到過去框架里的人,劉鈺更希望培養一群「精資」的讀書人。
以精資的邏輯的均田,和以反動空想的均田,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而學儒,再怎麼學,再怎麼改,都不可能精資,最多精空想社。
簡言之,現在均田,是為了將來更好的兼併。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如果不希望由外面的堅船利炮,被動地捲入資本主義的體系之中,就只有自己主動資。
不想要被動卷進去的最好辦法,就是主動卷進去。
但,想要自己主動資……最大的敵人,恰恰正是儒學裏最溫柔的空想。
這不是說理學之類的思想禁錮,而是打破理學之後的復歸本源的良好空想意願制民恆產。
最簡單來說,制民恆產的儒學,如何面對將來蘇南衝擊周邊小農經濟,造成農村普遍破產的必然?
外部來的,還要繞過好望角遠航數萬里呢,蘇南將來直接就近來,藥勁兒更大。
也就是劉鈺一直壓着,努力壓着,要不是他一直壓着,蒸汽機都已經出來了,又沒有八萬裏海上遙途,早出大事了。
但再怎麼拖延,這個大事,早晚是要出的。在岔路口,不同的人會選不同的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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