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訓練結束,中午又是吃魚為菜,午睡了一會下午又要上課。
百二十名候補軍官們坐在椅子上,嶄新的木桌上擺着書本。
書都是剛刊印出來的,用的也不是舊兵書上的文言,而是徹徹底底的白話。
鐘聲響起之前,亂鬨鬨的有說有笑。
鐘聲一響,所有人都閉了嘴,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
輪值的大班長看到劉鈺進來,喊了一聲起立的口令,吳芳瑞的腦子還未反應過來,身體已經下意識地站直了。
喊完了老師好,坐下後不久,講堂的刷了黑漆的木板和劉鈺手裏的石膏筆發出一陣陣摩擦,吳芳瑞覺得自己的牙要酸倒了。
很快,黑板上寫出了標題。
騎步炮簡易配合概述
幾個圖形被畫在了黑板上,最開始是三條線。
「對步兵來說,尤其是裝配了燧發槍和刺刀的步兵來說,列陣射擊就是最有效的殺傷方式。」
「三列,這是最為合適的厚度。再多了,後面的在看戲。這樣的厚度,對炮兵來說很無奈。」
「炮兵喜歡密集的敵陣,比如我朝現在的矛陣和火繩槍大陣,一炮下去,連砸帶毀就可以打一串。也不需要太用瞄準。」
說到這,黑板上又多出來一個圖形,原本的三條線變成了一個厚實的矩形。
「三列陣對抗敵人的步兵是有效的,但是對抗騎兵又有些單薄。面對騎兵,一個合格的軍官會選擇把陣型收緊,增厚。」
說完,又畫出來一個「回」字形。
「騎兵可能會在兩翼、側後出現。步兵對抗騎兵的最佳陣型,就是這樣的方陣。然而,這樣的方陣,又是炮兵和步兵所喜愛的。」
「你結成『回』字陣,我以三線陣逼近,靠近後兩翼向前化為雁形陣……」
石膏筆吱吱地響着,回字形的方陣周圍出現了一個半包圍的v字陣。
「此外,一旦開始結『回』字陣,或者前列的步兵開始收縮增加厚度,那麼各個營隊之間就會出現缺口,而軍官也會被困在本陣之中,難以指揮全局。」
黑板上原本單獨的回或者v,開始增多,代表着指揮官的小圓圈也開始在各個陣型中出現。
三線、厚實矩陣、回字方陣、側翼、割裂、缺口……這些前些日子都已經接觸的概念,逐漸連為一體。
類似的內容和更為深的內容,在之後的半個月內一直講述着。
吳芳瑞聽的極為認真,他知道這些內容就是真正的不傳之秘。
道理還是孫吳兵法上的道理,以眾擊寡、以多打少,但兵法上的內容都太深奧,只是道,而非術。
悟懂了道,自然可以推演出合適的術。但並不是人人都能悟道的,也並非人人都是天才。
之前的幾個月,一直在學各種陣型。
一列隊伍有多長?
一列隊伍各個縱隊之間的寬度應該是多少?
甲縱隊二十人,乙縱隊也二十人,應該間隔多大的距離,才能在抵達預定位置後轉為橫隊?
橫隊的種類有多少?在什麼情況下應該用那種陣型?怎麼從三列橫隊轉為六列甚至九列橫隊?
一個營擺空心陣,各個連隊的軍官怎麼怎麼下達各自的命令?
一個連隊的橫隊,要旋轉三十度角迎敵,排尾的步卒要前進多少步?
之前的幾個月就是在學這些內容,在吳芳瑞看來,這些內容就是哨總、掌旅們該學的東西。
而今天開始學的這些內容,才是將軍要學的,或者……參謀要學的?
他不確定,但卻知道這些東西一定要學好,不久就要進行的考核,就要分出不同的班組。
有參謀班、步兵班、騎兵班、工兵班和炮兵班,據說最差的會被分配到步兵班組,而最好的會被收入到參謀班組。
據說步兵班即將開始操訓,減少課堂的時間,可能會在今年冬天之前招募第一批新兵。
騎兵班的人數據說最多,因為劉鈺一直在強調,騎兵的軍官一定要比步兵多。
一個步兵的連隊只需要一名連級軍官和八名老兵組成的伍長和哨長。
而一個騎兵的連隊卻需要至少四名連級軍官,分散在騎兵隊伍中控制全隊。
工兵班和炮兵班,會繼續進行一些算術幾何之類的課程,參謀班要學什麼,暫時不清楚。
這幾天關於參謀班的猜測和討論越來越多,按着「有制之軍、無能之將」的想法,越多的人認為這個參謀班要培養的是將來「運籌帷幄」的人。
但吳芳瑞覺得,運籌帷幄還算不上。
比如劉鈺之前說過的,行軍路線、紮營安排、行軍距離等等這些,參謀們可不是運籌帷幄,而是要制定出詳盡的計劃,做好周密的安排,以確保主將即便昏聵,也能夠保證行軍不亂、紮營不亂。
至於更高深的運籌帷幄那樣的級別,恐怕也不是短時間內能學會的,至少要在戰爭中磨礪才行,現在只是打基礎。
根據這些天的觀察,吳芳瑞大致也看出來了劉鈺的練兵策略。
以步兵為例,假使要訓練一個五千人的大營,先把參謀班、騎兵班等挑走,剩下大約四十名候補步兵軍官。
這四十名候補軍官,配上一二百名跟着一起訓練了三個月的良家子兵卒,組成一個連隊,繼續訓練最基礎的隊列、轉向、步幅、裝填。
四十名候補軍官,輪流擔任輪值的連長。
明年初,募兵一千,原來的良家子兵卒擔任伍長,原來的候補軍官擔任哨總排長。
重複之前的隊列、轉向、步幅、裝填、刺殺等內容,以一教五。
後年,保持規模,訓練陣型、變陣,選拔新的伍長、優選連長。
大後年,募兵五六千,繼續以一帶五,練習隊列、轉向、裝填、射擊等。
再後年,練習陣型、變陣、配合、行軍。
如此五年,軍成。
這倒是與吳子的練兵之法暗合,想想似乎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人的精力有限,而劉鈺又分身乏術。
海軍那邊還好,有不少據說是見證過羅剎國海軍從無到有的人,也有不少被劉鈺稱作可以「青史留名」的艦長。
但陸軍這邊,舊的軍官劉鈺根本不用,而且體系也和新軍完全不同。
完全捨棄不用,就要從零開始。
吳芳瑞心想,劉大人這是自己先當連長,然後把每個人都教成連長,再讓他們去當連長。
這辦法雖是笨,可卻真的有效,只是若古之名將看來,可能會哂而一笑,以為太笨。
如今終於開始教一些不傳之秘,之前是教知其然,現在要教知其所以然了,所以不可能再一個人教一百多人,要選拔出真正傳承的二十人,否則教不過來。
那些被扔到步兵班的,只怕按劉大人的說法,只要知其然就夠了,完全不必知其所以然,是這一批候補軍官中的殘次品。
只要會整隊、隊列、變陣的時候知道自己的連隊在大營中該怎麼轉向就行。
甚至……不需要思考,因為真正的大戰不會以連隊為單位,連隊只是整個營中的一部分,不可能單獨行動。要做的就是在營隊軍官下達命令後,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以及如何達成營隊的命令。
至於騎兵、炮兵和工兵,更不可能是劉大人的嫡傳。
想到這,吳芳瑞心裏堅定起來,無論如何也要考入這個參謀班,這才是劉大人的嫡傳弟子。
將來真正選拔營隊主官,肯定是要從這裏面選。
這樣想着,難免盼着,摩拳擦掌。
然而,等到真正考試的那一天,吳芳瑞懵了,或者說所有的學員都懵了。
沒有試卷,沒有標準,而是劉鈺花了十天的時間,一個一個的單獨談話。
談完話的人,直接被送到劉公島,禁止和沒被談話的人進行交談。
吳芳瑞記得自己被談話的內容。
最開始問了一些前幾天學的內容,就是對騎步炮三兵種配合的簡單認知。
問完了這些後,問了問對燧發槍配刺刀的優勢到底在哪的理解。
這個問題劉鈺之前是講過的,似乎有標準的答案,但是吳芳瑞在講完標準答案後,還是大膽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認為,除了之前說的優勢,還有一個就是戰場上行進的速度。火繩槍和矛陣,必須以很慢的速度前進,這樣才能保證配合不會脫節。一旦出現脫節,則可能讓敵人抓住機會。」
「即便敵人的側翼出現了弱點,這種厚實的大陣挪過去的時候,敵人可能已經補上了漏洞。可要是不列陣前進,即便有漏洞,沒有陣型也是毫無意義。」
「燧發槍配合刺刀,一旦敵人的側翼出現弱點,則可以迅速縱隊前進,在敵人的陣型調動完成之前,在弱點處發動進攻。」
「更薄的橫隊,比方陣快;而縱隊,又比橫隊快。」
「孫子曰: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則我眾而敵寡;能以眾擊寡者,則吾之所與戰者,約矣。」
「或曰:凡與敵戰,若彼眾多,則設虛形以分其勢,彼不能不分兵以備我。敵勢既分,其兵必寡。我專為一,其卒自眾。以眾擊寡,無有不勝。」
「此皆大略,然而細思之,臨陣決戰,無非就是以眾擊寡。隊列走的越快,才更有機會創造出以眾擊寡的機會;或者敵人露出破綻的時候,才能抓得住。」
這是之前不曾講過的,吳芳瑞也不知道自己講的對不對。
本身營學裏一直到武德宮,是要教武經七書的,教的人未必能懂,學的人也只是自我思考。
這些兵書讀過後,與劉鈺這幾個月來的訓練和講解融合在一起,很自然地生出了這種想法。
他在內心已經支持了劉鈺的看法,認為大順的軍隊體系落後了。
總體上大順的軍事比前朝要強得多,完全淘汰了火門槍、多管銃、迅雷銃之類腦洞大開、實戰檢驗證明完全不行的東西。
代之以重火繩槍、輕便火炮,完成了三十年戰爭後期水平的軍改。
闖軍當年成名的,就是長矛陣和三堵牆,一片石之戰也是打崩了衰弱的關寧軍。
然而潼關之戰,大順軍被韃清上了一課。在當時東亞最強的漢奸炮兵轟擊之下,和渾河血戰一樣,大順軍的厚陣被炮兵轟崩了。
之後荊襄反擊,或許是源於當時燧發槍槍機還遠不成熟、或是源於鏖戰之下的無可奈何,總之大順建軍的路子就固定下來了——對抗大炮的最有效辦法,是更多的大炮。
強勢的炮兵,以小口徑火炮彌補火繩槍投射能力的不足,長矛陣掩護,府兵輕騎保護側翼,火繩槍和大炮猛轟打開缺口,着重甲的精銳肉搏兵從缺口衝擊,無往不利。
火繩槍結陣稀疏火力不足?搞什麼燧發槍,人背馬坨找個土堆架起來就能用的小口徑炮加強就行了,走着前朝的思路,搞各種小炮加強投射火力。
這思路不是不對,而是火繩槍火力不足之下的兩種思路。
只是當燧發槍加刺刀這個掛開出來後,隨着打火率提升、刺刀從插管到套管到卡榫,此消彼長。
最終在某個閾值點,可以密集列陣的燧發槍全面反超了小口徑炮加火繩槍的火力組合。
古二爺搞那麼多皮炮的思路,其實也差不多,可以理解成加強的大火繩槍。
蒙古人沒有炮,準噶爾人也是最近才從瑞典軍官列納特那開始組建炮兵。
西南土司叛亂平叛是治安戰,而治安戰的經驗,就是更多的輕便小炮彌補火力。三五十斤的、百十來斤的、二三百斤的,扛着能走、匹馬能馱,西南山地,輕便為先,能打個百十米遠,或者近距離射出一堆碎石鐵渣,就能壓制對方。
羅剎使團有資格評價大順的軍事體系在東歐平原上肯定會吃大虧,厚重的陣型一旦炮兵被壓制,就是靶子;只要進攻,就可能脫節露出破綻。
但周邊的小國、土司、部落和國內起義軍卻沒資格。
仗着自己炮多,欺負沒炮的。仗着自己陣厚,隨便讓蒙古人沖。
所謂拳打幼兒、腳踢耄耋。
吳芳瑞倒沒有這樣的視野,但他這幾個月被潛移默化地灌輸了許多,內心已經認可了劉鈺的想法。
結合着自己對兵書武經的理解,說出來自己的思索。
說完這些,內心不禁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這算不算畫蛇添足。
劉鈺也沒有開心或者不開心的表情,又詢問了他一些其餘問題後,便讓他離開了。
在劉公島的新營房裏住了幾日,和一些同來的恨恨地表達了對漂亮的磚石結構的劉公島海軍學校的羨慕後,吳芳瑞忐忑不安的心情也終於化為了一聲興奮的怒吼。
他被錄取到了參謀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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