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移民的難度是很高的。這裏的難,更多指的是移民的意願。
應該說,此時的魯西地區,對於移民這件事,是極不熱衷的。
從文化歷史的因素上講。
一方面,這裏是孔孟之鄉,歷朝歷代這裏都不喜歡遷徙,更喜歡守在家裏。
不只是守家。
更是守祖墳、守父母、守祖屋、守祠堂。
另一方面,這裏的紡織業,相對來說也並不差,基本上,自耕農的小日子過得還算相當可以。
這個紡織副業的問題,既有歷史因素、也有地理因素。
歷史上,春秋戰國時候,就有「強弩之極,失不能穿魯縞」的語句。當然那時候肯定不是棉花,但不管是苧麻、柞蠶、麻布,總歸,紡織業的底子在這擺着。
諸如什麼孟母三遷、曾參孝母之類的故事裏,也多半有一個「紡織為業教育兒子」的母親。
自宋代黃河決口之後,這裏水患漸漸小了。隨後明初,洪武皇帝強制推廣了棉花種植,徹底取代了苧麻等。魯西地區的氣候、土壤,又極為適合種棉花,很快棉花種植就發展起來了。
永樂遷都之後,大運河再度流轉起來。
沒有鐵路公路的時代,大運河就是溝通南北經濟的交通命脈,魯西地區處在運河沿岸……
固然說,因為拉縴、河工、助漕等,老百姓的負擔肯定是有的。
但辯證地去看,因為有這麼一條「交通主動脈」,使得魯西地區的紡織品,也得以快速流通。
即便說,前些年,大順「割肉剜瘡」一般,廢棄了運河漕運廢棄運河漕運,並不是說閒着沒事幹把運河堵死了。但要知道,作為黃河衝擊平原,只不過,沒有清理、水櫃、調水、漕運總督、每年高額的漕運維護費等等,用不了幾年,運河就淤積了。
從原本的全國性的交通幹線,混成了一段段的地方性交通幹線。
對紡織業,肯定是有影響的。
但,正所謂,社會意識落後於社會存在。
自宋黃河南決之後、再到明末混亂,及至大順初年,魯西地區經歷過戰亂、起義、反抗、屠殺等。
大順的均田政策,沒有徹底的、全面地執行。但在華北地區,尤其是河南、山東等地,因為種種因素,使得大順開國之初,魯西地區的口均土地面積,大約在25畝左右。
這種條件下,男性勞動力的地位,是遠高於女性勞動力的。
非常簡單的道理,沒什麼這個權、那個權的。人均25畝的情況下,一個男性青壯勞動力所能創造的價值,在農業時代,就是比女性高。
於是,這樣的社會存在,造就了這樣的社會意識:女性找婆家,是需要「展現自己的勞動能力」的。
這種展現,體現在婚俗上:女性在結婚時候,必須要準備大量的魯布嫁妝。包括背面、褥子面、門帘子、衣衫布等。
以證明「我作為妻子是合格的,我有勞動能力,且我的手很巧,可以織很多布」。
男耕。
女織。
在這種風氣的帶動下,加上這裏適合種棉花,使得這裏有俗語唱曰:插花描雲不算巧、紡紗織布吃到老。
固然說,伴隨着李淦繼位,社會穩定,休養生息,氣候轉暖等等因素的疊加,人口激增。
社會現實已經是:只靠男性在人均三畝的土地上勞作,已經無法滿足家庭的稅收、地方賦、銅銀兌換、勞役等封建壓迫的需求,使得女性的勞動價值在家庭內部的比例增加原本人均25畝地的時候,男耕女織,家庭勞動就算不算錢、不算在社會勞動里,那麼男女對家庭的價值創造可能是八二開;現在人均3畝地的時代,大概就是六和四開、七三開。
但一方面,社會意識落後於社會存在,依舊延續這人均25畝地時候打下來的意識基礎。
另一方面,也使得女性對於魯布的技巧,若是不足,是真的難以養家。
在這種氛圍下,即便說,大運河已經不再是全國性的交通主幹線。
但是,這裏一般自耕農的日子,也還基本過得去。
如果說,移民是放在黃河北決之後的背景下,肯定從者如雲。
一方面原本的經濟貿易體系崩潰;另一方面黃河漫灌,農業基礎也基本崩了。
那時候,留在老家,就真的只能餓肚子了。在那時候,說移民,自然簡單。
可尷尬的就是,現在,黃河沒決口,要防患於未然。而這裏的自耕農,小日子基本還能湊着和過。
再加上這裏嚴重的安土重遷、故土難離、守着祖墳等等情結,真的是件很難很難的事。
最簡單來說,安山湖周邊的圍墾,已經數百年。很多家庭的祖墳都在這裏。
現在劉玉說,要把這裏重現大野澤、梁山伯,要把這裏淹了。
也就等同於,要把人家的祖墳給淹了。
這,要是沒有阻力,那就真的只能在編造出的「中國」里找這樣的地方了。反正,現實里,要淹人祖墳,在現實的中國,肯定是要鬧出大事的。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也並不是傳統文化、民族性、特有性什麼的。
這是個普遍問題。
很簡單,也很現實的玩意兒。
以此時的歐洲為例,願意移民的是什麼人?
在法國,願意移民的、願意背井離鄉的,是啥?
是胡格諾教徒。
那是聖巴托洛繆大屠殺,被殺到塞納河都堵住了的異端。
那是《楓丹白露敕令》直接宣佈,這群人是垃圾、要清除、是非法的人。
法國的農民但凡要是願意移民,不至於加拿大地區,要靠混血的阿卡迪亞人,或者「紅皮法蘭西人」來挑大樑。
西班牙願意移民的,那是什麼人?
是猶太人、是新教徒。
西班牙、葡萄牙,那是還有宗教審判所的。軍事化組織耶穌連隊等各個教團,是連里斯本大地震都認為這是活雞兒該,誰讓葡萄牙的天主教徒不純潔道德墮落呢?
英國願意移民的,那是什麼人?
是分離派、公理會、加爾文宗、長老會,這群人在英國內部,沒死了就不錯了。
是愛爾蘭人、蘇格蘭人,尤其是愛爾蘭人和蘇格蘭人,那是直接進過北愛爾蘭種植園的,經歷過死了四分之一的大屠殺的,能跑肯定跑。
而富蘭克林認為會玷污北美血統的「德國鄉巴老」,那是什麼情況?
那是三十年戰爭,直接乾沒了三分之二的人口;那是新教舊教互相殺;那是普魯士就是個大軍營、士兵就是連長的勞力奴……
北美獨立戰爭的時候,窮的叮噹響的黑森僱傭兵去了北美,北美豪紳那邊直接開價:一人30英畝(180畝)土地,投降就有。瞬間就能拉走一大批黑森僱傭兵,很多黑森僱傭兵心裏還得「感謝英國政府出的船票,謝謝啦」。
但凡日子能過下去、但凡不被禍害屠殺、但凡還不至於說實在活不下去甚至朝不保夕了,誰願意背井離鄉?
全世界都一個鳥樣。
問題也就在這。
魯西地區的經濟存量,還是很高的。
相對於膠東地區……後世有個說法,膠東人說魯西,是山東的「西藏」;而此時之前,膠東才是山東的「雪域高原」。
運河之前流淌。
黃河整個大明王朝都沒從山東走。
黃河留下的沖積土。
朱元章推廣的棉花種植。
朱棣遷都之後的南北交通幹線的交通便利。
種種因素在這擺着。
再加上,北邊是京畿、東邊是膠東山區、西邊南邊是人口比這還稠密的河南,本來遷徙條件就不利。
現在,忽然之間,就要強制遷徙。
對於遷徙,從一個在民間流傳甚廣的故事,就能看出來民眾對遷徙的態度:
說當年朱元章要讓遷徙,說是不願意遷徙的,就去洪洞大槐樹下集合。結果大家都去了大槐樹下,實際上是朝廷騙人,讓來到大槐樹下的都遷走了。
這當然只是個故事,但這個故事裏,百姓對於移民是什麼態度?對於朝廷是什麼態度?也就可見一斑。
理論上,有兩種辦法,可以讓魯西的百姓願意遷走。
要麼,不管黃河,等着黃河北決,直接把魯西禍害成黃泛區,三十年內土地鹽鹼化、運河徹底淤死,鬧出來捻子和綠林,民不聊生,那麼可能大家就願意接受遷徙了。
要麼,放開內部鈔關,讓松蘇的紡織品,直接把魯西地區的小農經濟沖死。靠着那人均三畝地,根本活不下去了,女性勞動的魯錦面對松蘇布和印度棉的衝擊徹底失去市場,造成嚴重的民不聊生。那麼,可能大家也就願意接受遷徙了。
前者,奔着山東地區三十年左右,人口不增長、甚至負增長來。
後者,奔着爆出來四十萬綠林捻子白蓮唐賽兒之類的事,鎮壓下去。
但這兩種情況,都是劉玉想要極力避免的。
否則,他就沒必要在這鼓搗黃河,更沒必要非要去打第一次世界大戰為松蘇資本尋找海外市場求求他們先不要急着吃國內。
既然思想工作根本不可能做的通,大順朝廷也不可能完成均田改革有足夠的錢和組織力來解決黃河問題,那麼他就只能來唱白臉,用一些強制手段,來完成這件事。
現在他狠話已經放了出去,安山湖就是第一批移民的重點地區,那麼能夠選擇的做法,已經不多了。
故事裏,似乎總是美好的:只要畫個大餅,說海外土地廣闊,大家紛紛樂呵呵地移民,高興地不得了。
現實里,哪有那麼多美好。
相信那種美好故事的,和相信要是早早和歐洲貿易歐洲人一定高興地不得了、巴不得貿易的人,是一個想法。正如他們不知道棉布禁止令和自由貿易的「中國商品恐懼論」一樣;他們也不會知道北美的歐洲早期移民到底是怎麼去的、為什麼要去,甚至真以為那是有着開拓精神、民族性什麼的去的。
18世紀的休謨,就知道,如果沒有大海阻隔、沒有各國東印度公司被政府監管不准過渡買辦,整個歐洲將只能用中國商品,直到中國把歐洲的白銀吸乾淨。笛福寫「小作文」,說因為東方商品的衝擊,導致民不聊生、哀嚎遍野、普遍失業、大英要完的時候,可是在1720年。
17世紀的路易十四,就知道,移民哪是那麼簡單的事?不要說土地管夠,就是給願意去的,財政出錢給嫁妝、國王出名譽給「國王之女」的稱號,都他媽的沒人去。科爾貝爾給出的解決思路,是「國內加緊禍害異端,但准許異端去北美」,來把人逼走,用禍害人別人逼走,而不是給好處。科爾貝爾認為,禍害人逼人走,是比給好處求人去,更有效的方法,
劉玉不想走禍害人逼人走的辦法,所以他至今壓着松蘇的商品不要衝國內市場;也沒有琢磨着不管黃河等着決口再移民。
但這也就意味着,此事,甚難。
道理,都懂。
包括臉色不好看的州牧、縣令,劉玉不需要講太多的道理,這裏面未雨綢繆、治未病的道理,他們瞭然於胸。
但,實際操作起來,千難萬難。這不是靠講道理,能講清楚的事。
東平州州牧聽着劉玉說不惜彈壓,他也只能為民哀求道:「國公,黃河早晚要北決的事,這不是什麼秘密,天下有識之士,皆知早晚的事。我亦知其中諸多道理、好處。」
「但魯西北、魯西南,自古富庶,遠非膠東等窮地方可比。固然說,去了有地,可富庶之地不願離鄉,自古以來的道理。」
「加之,這裏的百姓……」
東平州州牧嘆息一聲道:「朝廷變革三十年,好處這裏是一點沒沾着,壞處這裏佔盡了。魯西北自廢漕運後,昔者千百商戶聚集之地,如今一片蕭條殘破……下官之前在魯西北為縣官,切身感受,沒有半句虛言。」
「現在,又要走黃河、佔耕地。百姓對朝廷,只有怨氣。這種時候,火上澆油,必要出大事。若有有心之輩,期間鼓譟,只怕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下官只希望,國公做事,勿要急躁。還請國公考慮一下,變革二三十年,魯西地區從富庶之地漸成貧瘠,其中百姓的怨氣,非到萬不得已,不要動刀。」
「多有人言:國公殺戮過重。兩淮鹽改、殺;廢漕走海,殺;乃至於松蘇開埠廢棄廣東,五嶺腳夫事,國公亦是管殺不管埋。」
「只是,還請國公想清楚。人皆有怨氣,將來遠走他鄉、大洋相隔,豈能歸心於朝廷?只恐分離心切,而效趙佗故事。」
劉玉聞言,卻笑道:「你搞錯了主次。我要的是黃河,不是要扶桑。朝廷要的,也是黃河,不是扶桑。學趙佗也好、效靖海也罷,這都無所謂。況且來說,朝廷自有安排、另有部署。」
「扶桑尚有五十年窗口期,不必急,我非是為了扶桑佔地移民。黃河呢?黃河難道真能等五十年?此事不可不急。」
「如今正值盛世,盛世不做事,日後做不成。」
「此事,與仁義無關,我亦不想辯什麼大小仁義事。我要的、朝廷要的,只是把這件事做成。做成之後,是對是錯,自留後人說。」
「此事需要再辯,就這麼定了」
「大略之上,富戶,遷關東,墾田,許招募本地貧民帶去為佃、雇、工,五年免稅,招徂200人隨行,為貢生監生。」
「中等之家,先遷。」
「下等家……我已表奏朝廷。如今歐羅巴戰事已畢,西洋貿易,劃出份額,從這裏定出一定量的棉布,以助百姓謀生。女子紡織,售賣於西洋,強制份額,湖口足以;男子從役,月銀兩半加糧米,挖河修堤。」
「艦隊巡於印度,印度的棉布份額,松蘇拿一半、魯西拿一半。現在朝廷還監管着西洋貿易公司,也還管得住產業無序擴張,這份額空得出,也做得到。西非那邊,還是很喜歡這邊的結實粗布的。」
「這玩意兒,不說你死,就是我活。沒辦法,孟加拉、孟買的紡織工,他們只能死了。他們不死,這邊的就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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