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剎國使團入京了!」
這樣的消息一早就在京城內傳播開來,城中的人並無太多一定要去看這個熱鬧的。
一則京城中天主教堂就有三四座,也時常能見到在京城居住的西洋人。
二則之前北疆一戰俘獲的很多哥薩克,不少都是韃靼人,無論是髮型還是模樣,都不免讓京城的人想到多年前的痛苦,故而稱之為「大鼻韃子」,料也沒什麼可看的。
天子腳下的皇城人,每一個都覺得自己消息靈通,不少人也都是談天說地縱論天下的好嘴。
酒肆里多有人說,這一次朝廷極為重視,因為四夷館、會同館那裏居然修葺了一番,這實在是天大的面子。
以往朝鮮、琉球等使團入京的時候,會同館那裏的房子從來都是不修的。待這些人來了後,他們自己出錢修理。
附近不少人就指着這個過活呢,又不能去住別處,各國朝貢使團也只能多花上一筆錢做賄賂,僱傭人來修葺。
朝廷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一次朝廷居然主動花錢修了,這可真是天大的情面了。
大部分京城人沒有那麼敏感,並不會因為這是禮物還是貢品而產生太多的想法。這些是讀書人在乎的,他們沒文化也沒資格在乎。
對京城百姓而言,最大的影響反倒是……那安定門是糞車的必經之路,昨兒個就不准倒糞了,要另走他處,這就不免有些煩躁。
國子監以南,大興縣衙附近的一座酒樓內,背傷還沒好的陳震獨自坐在一家酒肆內飲酒。
醫生囑咐過他,杖傷不要吃發物,更不要飲酒。可他卻偏偏點了羊肉、鴨子這樣的發物,又來了一壺黃酒,自斟自飲。
聽着旁邊食客的嘀咕,忍不住暗暗搖頭,心中怨氣越發的盛。
羅剎使團自安定門入,要去前朝十王府附近的會同館驛休息,也就是王府井大街一帶,必然要從這條街上經過。
街道兩側已經部署了孩兒軍的衛兵,酒肆對面的永樂年間的順天府學附近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學生。
幾杯酒下肚,陳震高聲喊道:「店家,取筆來,某要提詩!」
這裏就在府學、國子監不遠,多有在這裏提詩的文人。
只要不提反詩,愛怎麼寫怎麼寫,店小二也識的字,否則難以伺候好那些風流士子,也不怕看不懂「滿城盡帶黃金甲、敢笑黃巢不丈夫」之類的詩文。
取來了筆墨,研的開了,陳震取出幾枚大錢做了賞錢,店小二笑着收好道:「公子且提,我還要去招呼別的客人。」
待店小二轉回來的時候,一行淋漓着墨跡的大字已經寫在了牆上。
桌上的酒未喝完,肉也沒吃完,桌上留了足夠的銀子,人卻不見了。
抬頭看看牆壁上還濕着的提詩,店小二念叨兩句,忍不住罵了一句。
「娘的,晦氣!」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餘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
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他知道這是李太白的詩,這詩氣勢宏大,可寓意卻不怎麼好。
這是李太白的絕命詩……
店裏提詩,都是自己作詩,很少見提古人詩的。就算偶爾借用兩句典故,也沒有在吃飯的地方提臨死之前的詩的。
罵了兩句不吉利,想着晚上給真武大帝君燒幾炷香去去晦氣,不免也讚嘆一聲。
這一筆字寫得真是好,筆走龍蛇,筆鋒如刀,當真是有一股振翅之氣。
好在桌上留下的銀兩不少,除了飯菜酒水,還剩許多。
看在這些銀子的面上,店小二也就沒再多罵兩句晦氣,只想着待明日找一張紙貼上,再找人題幾句高賀之詞壓一壓就好。
收拾桌子的時候,抓了兩塊剩下的羊肉填在嘴裏嚼着,聽着外面咚咚的鼓聲和鑼聲,知道羅剎使團已經到了。
店小二也懶得出去看熱鬧,剛端起一堆碗碟要走,就聽到樓下傳來一聲叫喊。
「天朝折辱,神人胥怒!」
「奸佞誤國,我以碧血訖天誅!」
「天誅!」
這聲音有點耳熟,再一轉頭看着墨跡未乾的提詩,店小二嚇得魂兒都沒了,顧不得乒乒乓乓的碎碗聲,衝到了臨窗的地方。
他讀過一點書,知道以上殺下而為誅;以下殺上則為弒。
這兩聲天誅叫的洪亮。
窗下的街道上,剛才那個提詩飲酒的公子,戴着一頂復古的高冠,穿着一身青色襴衫,手持一口長劍,朝着羅剎使團前頭的那個伯爵猛衝過去。
「天誅!」
叫喊聲不斷,可很快旁邊的孩兒軍就把他壓倒在地,劍也被踢開,頭上的冠也被折扔,拖到了一旁。
店小二驚的咽了口唾沫,再回頭品了品牆上的太白絕命詩,這魂兒真是嚇沒了,飛奔下了樓喊道:「東家!東家!出事了……」
…………
大街上,薩瓦伯爵保持了足夠的鎮定,回頭看了看那個穿着古怪,在他看來像是穿着神甫教服衣着的持劍刺客,很鎮定地問着陪同的齊國公。
這些天他也學到了一些漢語詞彙,卻根本不能理解「誅」這個代天行權的概念,卻想到了那個發音更近天誅的「天主」。
「因為我們是異端?那是個天主教徒?」
齊國公自然明白天誅是什麼意思,心裏卻是慌到不行。
按說這種事和他無關,第一責任是鄂國公李九思的,怕的就是出了什麼亂子導致這一次提前準備好的使團來訪出意外。
現在好在沒傷到人,那個儒生學藝不精,只怕連射藝都不會,居然提着口劍就敢來。也好在學藝不精,不然若有夫子的本事,凌空一射,這怕不是血濺當場?
真要是出了事,和羅剎之間的和平蕩然無存不說,最起碼準噶爾部那裏肯定要有大麻煩。
聽翻譯一說,齊國公暗暗鬆了口氣,心道這事兒得試試這些羅剎人的態度。
見羅剎人不慌,他也不能把慌張表現在臉上,只能保持着鎮定雖然不當回事,笑道:「不。只是你們的禮物不是『貢品』,而是禮物,這是驕傲的讀書人所不能接受的。你們是第一個入京的使團。」
薩瓦伯爵雖然還不太懂,但是大約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奇道:「那麼朝鮮呢?」
「那只是天子下屬的親王。所以是貢品,而不是禮物,那怎麼能叫使團呢?」
薩瓦點點頭,又回頭看了看被拖走的刺客,心道:「多麼可怕的驕傲。」
「有這樣的刺客,有這樣的驕傲,這是一場可以讚嘆的和平。」
「如果這不是他們提前安排好的,或許談判的態度要更尊敬一些了。這個人,價值二十門大炮帶來的轟鳴。」
試探着又問道:「難道你們的人都是這樣看待的嗎?」
齊國公知道在這種場合,需要不卑不亢,需要試探出羅剎人的看法。
看似簡單的四個字,做起來還是不容易的。
於是淡定地講了幾個關於刺客的古老故事,最後笑道:「義之所往,生死不懼。你們有人可以為你們的主而殉道,可以封聖;我們會有人為了他們認為的義而殉義,不為封聖,也不為留名,就像我剛才講過的那個死前砍碎了自己的臉、叫人難以辨認的那個人一樣。」
薩瓦伯爵再三確認那不是為了「某個神」而選擇攻擊異教徒的殉教者,而是為了一個虛無的非實體非偶像崇拜的「義」後,揮手畫了個十字,稱讚了那個刺客。
「英雄。」
齊國公再三確認翻譯出來後是讚許意味的「英雄」二字後,也是鬆了口氣。
聽到羅剎人用了一個很褒義的詞彙後,齊國公只覺得背後的冷汗凝結,叫來身邊的親隨,小聲說了幾句讓他趕緊去把這個事說一下。
至少,這件事現在看來,不但無害,反倒讓羅剎人露了底。
羅剎人沒有藉此生事,也沒有藉此說別的廢話,在齊國公看來,只能證明兩件事。
其一,羅剎國使團來之前,羅剎朝廷已經定下來必須要談好的基調,這個基調是不容更改的。
其二,北疆的戰鬥、沿途的見聞,震懾了這些羅剎人,讓他們對實力的對比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如果這兩條任何一條不是如此……
那麼羅剎人肯定會藉機生事。
生大事,沒事找事般地生事。
現在不但沒有生事,還對「義」的信仰表達了尊重,即便可能是違心的,這證明羅剎人對這一次關於貿易、使團、祝賀登基的談判很在意,也很希望達成底線的結果。
後續的談判本就是一個你進我就退的事,這件事足以證明很多隱藏的事。
皇帝既然挑選齊國公作為北方談判的一把手,肯定不會僅僅因為宗人府宗正和對面也有伯爵這個明面的原因,自然是看重了齊國公臨機決斷的能力,至少在人心把握上是頂尖的。
通過這件事判斷出羅剎人的態度後,齊國公立刻叫親隨把這個消息傳遞給朝廷。
「此事……只當沒發生過,羅剎人不提,自己也不提。不需要慰問,態度可以稍微再高傲一些。」
親隨繞開使團大隊,順着前面正在加強防衛工作的孩兒軍中穿過去,迅速將這個消息傳遞給了四夷館那裏準備接待的人,同時也把這個消息傳到了宮廷。
正在等待羅剎使團覲見的李淦聽到這個消息後,陰着臉道:「着孩兒軍捉拿。秘審!到底是自發的,還是有人指使?」
殿前當值的劉鈺聽到這個消息,暗暗鬆了口氣,心道:「幸好是劍。他娘的,這要是火槍,怕不是朝廷要禁鳥槍?這小子倒是條漢子,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