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漢考克不是很瞧得上這些和他平起平坐、約為兄弟的人中的一部分。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此時這群人,就是波士頓地區、甚至馬薩諸塞、乃至於新英格蘭的最強的,與政府無關的政治力量。
涵蓋了馬薩諸塞州除了廣泛的自耕農群體外剩餘的廣泛力量。
比如有極端的宗教成員,如要建設山巔之城的極端公理會牧師。
如新英格蘭三角貿易、甚至說新英格蘭「發鈔行」的奴隸販子。
他這樣的家族廣大的走私商人。
印刷書商。
銀匠、鞋匠、釀酒師傅。
律師,尤其是律師。
醫生,非常受人尊敬的職業。
還有打手,或者叫惡少年頭領。
這些人聚在一起,一共萬把人的波士頓,他們完全可以一手遮天。
誰敢收稅,就弄死誰。
這種事已經出過不止一次了,馬利蘭州前一陣不就出過類似的事嘛。一個愣頭青的的海關人員,居然真的收稅而不受賄,不久就死在了家裏,而且找不到兇手,從那之後海關人員再也不敢收稅只敢受賄了。
幹這種事,需要有人出錢、有人提供情報、還得有人執行、有人萬一被抓到後還要有律師打官司。最關鍵的,還是馬利蘭、馬薩諸塞這些州的進出口問題,到底是那些人得益。
站在馬薩諸塞的自耕農的角度來看新英格蘭與英格蘭的衝突,關鍵問題在於英國的《穀物法》。
換句話說,是新英格蘭的自耕農、農場主,與英國地主規則之間的矛盾。好比新英格蘭的包米五塊錢一斤,而英格蘭的包米六塊錢一斤,英國的貴族和地主當然反對從新英格蘭直接進包米。
當然,英國的工人、市民階層,手工業者,肯定也反對包米價格高。問題就在於,新英格蘭的自耕農,能否在英國的市民階層於梅諾卡島失陷後英國鬧「米騷動」的時候,去支援英格蘭的市民和手工業者以及工人?
站在自耕農的角度來看這件事,北美的這場運動,是否是以盎格魯薩克遜民族,反抗貴族和地主利益、廢除穀物法,爭取新英格蘭的穀物擁有一個統一的國內市場、爭取英格蘭僱工和手工業者降低糧食價格生活成本的整體鬥爭?
顯然,不是。
正如此時聚在一起的這些人,沒有一個農民,即便在北美地區實際上農民仍舊佔據多數、甚至農民依舊是經濟體系中的主要生產者的前提下。
而現實是,馬塞諸薩州,幾年前才和新罕布爾州,打了一場蔓延七八年的關稅戰;紐約州剛剛和中部州宣了關稅戰,禁止其餘州的小麥和麵粉進入紐約州,中部州也以其餘商品向紐約州發起了反制報復,當然故事總是相似的,紐約州的麵粉價格很快飆升且開始摻雜發芽麥和麩皮;馬薩諸塞州對亞麻麻繩和木料,給予4便士的補貼,康涅狄格州立刻就對馬薩諸塞州的木料產品和亞麻帆布產品增加15%的反制稅……
在馬薩諸塞州為首的經歷過三次大規模反政教合一大起義的、州政府只能從教會選拔的這種模式遺留下甚至可以說,是濃厚的封建殘餘。清教的小資產者和小生產者階級意識、以及其宗教的燒人傳統,在貴族橫行、條田制度、農奴制度、行會制度和天主教教會遍佈的歐洲,是進步的;但在土地近乎無限、每個勞動者都能獲得自己的一份生產資料的北美,是反動的、封建和宗教迷信的溫床不要說聯合整個十三州獲取一個統一的國內大市場、進而走向一個世界的統一市場,就是十三州各個州之間的關稅戰爭和保護貿易問題都無法解決。
是以,在馬薩諸塞州正在和紐約州、新罕布爾州、康涅狄格州大打貿易戰和關稅保護主義的現實條件下。
共濟會,算得上是為數不多的,可以在整個北美十三州、跨域了州與州之間衝突的一股政治力量。
是個「全國」性的組織,而不是各個州之間的鄉紳聯合會。
至少,此時是的。
大團長、副團長、典獄長、各州小屋負責人、下層會員……這樣的縱橫整個北美的、上下的組織結構,是唯一能夠將北美的各方力量、各州力量聯絡起來的組織。
這一點,大商人出身和自小跟着叔叔接觸商業問題的漢考克,是比這裏面的大部分手工業者更能體會的。
尤其是在巴哈馬見到了大順的那批人之後,這種更開闊的的經濟視角的認知,更是讓他隱約意識到共濟會的力量。
之前的奧爾巴尼會議,富蘭克林提議十三州聯合一致,搞共同大議會的想法,遭到了很多的反對聲,很大一部分就是因為各州的利益完全不同。
各州之間的矛盾如此之大、利益衝突如此之多,也就是類似於清教會、共濟會之類的可以跨越各州的組織,才能算是將來會有政治影響力潛力的組織。
因為……至少,這個組織,是跨越了縣、市、州、乃至於大西洋的。而諸如波士頓律師協會、波士頓商人聯合會之類的組織,是無法跨越州的,就是個本地組織。
此時共濟會的成員問他巴哈馬的諸多事,漢考克雖然對他們中的一些人瞧不太上,但雖然逼格的幻想破滅了,更現實的政治潛力的需求,讓他還是想要在共濟會中嶄露頭角。
之前他是自我懷疑,去詢問了約瑟夫·沃倫,希望沃倫給他一個答桉,因為他覺得大順那群人說的很有道理。
可大順那群人既是異教徒,也是迷信的無神論者,還是此時英國的交戰國,又是反基督的。
這都使得,漢考克覺得大順那些人的說法,確實有點像是「惡魔的蠱惑」。
但見到沃倫之後,沃倫給他的解答……
只能說,一開始儀式感滿滿,自己確實挺期待的。覺得最起碼也得是總檢察長、富蘭克林之類的那樣的人物,自己入會之後直接就能和他們約為兄弟。
然而等到看到這些熟人之後,漢考克的心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再想想那些之前他從宗教情感上擔憂是「惡魔的蠱惑」的話,便又覺得有道理了。
於是,他以新入會的小師弟的身份,將從巴哈馬那裏聽來的一些話,加上他的理解,和這些人表述了一番。
「我不能明確地說清楚中國人的態度。但至少,他們的一些話,我認為或許是有道理的。」
「中華帝國的那群人,說我們需要看到一些事情的……」
他想了一下當初在巴哈馬那裏,大順那些人的話語翻譯之後的詞彙,並沒有用大順那邊直接翻譯的詞彙。
而是,可能是無意的。
亦或者是有意的,用了一個古希臘的詞彙。並且,他確定,這個古希臘的詞彙,至少他瞧不上的那些銀匠、鞋匠等人,是不可能聽懂的。
「……本質。」
在那幾個鞋匠、釀酒匠和銀匠顯然流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後,漢考克心滿意足地繼續說了下去。
「他們說,關於北美十三州,要把十三州拆成新英格蘭北部、中部、和南方去看。而不能看做一個整體,至少在經濟和貿易上,無法看做一個整體。」
「而現在英國的國債,在大順參戰、幹掉了東印度公司後,已經不可能那麼容易還上了。或許日後對北美的加稅還國債是必然的,因為皮特的愚蠢全面開戰政策徹底耗盡了英國的債務潛力……」
「不過這是未來要發生的事。至少以他們的經驗來看,他們的前朝大明,財政困難的時候,就要增稅、出賣壟斷專營權來獲得收入。這個道理,東西方是一樣的。在南海泡沫和密西西比泡沫之後,因為過去的時間太短,所以用約翰·勞的方法平國債的手段,也是不可能用的,二三十年內沒人會信沒人敢信,或許以後會有,但現在肯定不行。所以,基本上肯定是要加稅的。」
「當然,這件事是將來可能發生的。現在暫時還沒有發生,只是一種可能和預測。」
「那麼,只考慮現在。暫時不提十三州之間的問題,只把十三州作為一個抽象的整體,英國政府對於十三州控制的法律主要表現在《航海條例》上。」
「而《航海條例》,又必須要拆開。拆成《航海航行法》和《列舉商品法》來分別討論。」
說到這,漢考克深吸一口氣,將在巴哈馬那聽說後覺得非常有道理、但之前認為是「惡魔的蠱惑」的話,以一種不把自己摘出去的態度,公允地說了出來。
「如果把《航海條例》分開。」
「那麼,《航海航行法》,是有利於抽象的十三州的整體工商業的。」
「而《列舉商品法》,至少在二十年前,也是有利於抽象的十三州的整體工商業的。只不過,此時此刻,現如今,是絕對有害於十三州的整體工商業的。」
「《航海航行法》,規定了所有前往殖民地和英國的商船,必須在英國或者北美製造、且船主必須是英國或者殖民地的有籍貫的人、且船員必須是至少75%說英語的本國人。」
「我作為一個商人,我必須要說,如果沒有《航海航行法》。那麼,荷蘭人、瑞典人、法國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的商船,會讓我根本沒有成為商人的機會。他們的商船會在我們的港口橫行,而我們甚至根本無法擁有第一艘商船。」
站在商人的角度,甚至一些工匠的角度,這話說的……應該是沒錯的。
畢竟當初紐約並不叫紐約,叫新阿姆斯特丹。
當初科爾貝爾的那一套的重商主義,被稱作「畸形重商主義」,過度重視工業、手工業標準化和航海業。
而《航海航行法》,保障了北美的商人們,能夠掌控在英國殖民地貿易的航運業。
同時,因為船員的籍貫要求、以及船隻本身製造地的要求,也為北美創造了很多的工作崗位,以及極大地促進了北美木材加工業、造船業的發展。
這一點,是不能否定的。
海上馬車夫的死,不是因為死於什麼保守、腐敗之類,恰恰是死於他們傻乎乎地相信自由貿易,相信只要自己的船隻航運成本更低、運費更低,自己就能憑藉競爭優勢佔據大西洋貿易的航運。
法國和英國很快就給荷蘭上了一課,告訴他們:傻吊,你的船造價低、你的運費低,並不是你能掌控航運業的原因。我的船造價高、我的運費高,但我有五一稅和高額商業稅支撐的海軍和陸軍,能讓你的航運業徹底完蛋。
現在漢考克轉述大順這邊的看法,把《航海條例》給拆成兩部分,拆成了《航海航行法》和《列舉商品法》,其噁心之處也就在這。
顯然,大順這邊試圖瓦解北美的反抗,將一個抽象意義上的獨立,瓦解成一個又一個的小問題。
把一個更高層級的問題,拆成一個個可以討論的分支問題,從而瓦解北美的反抗以致,橫向將北美切成一個個不同的利益群體,而不是一個抽象的美利堅民族的自由。
一旦開始這麼拆分,只要第一個問題開始往「利益」、「妥協」、「商量」的角度上引,原本激情的反抗精神也就逐漸被瓦解了。
現在,第一個問題拿出來,在場的有商人、有律師、有工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如果這是對的,那麼是不是就是說,《航海條例》本身只是有缺陷的,並不是要完全否定的?
完全否定《航海條例》的全部,從法理上否定、從意識形態上否定,那麼北美日後的任何反抗行為,便擁有了正義的大旗。
而只要不完全否定《航海條例》的全部,不是從法理上否定、從意識形態上否定,那麼北美日後的反抗行為,就會變得在正義性上非常不好解釋。
大順這邊很噁心地把《航海條例》拆開,其用意之險惡,隱藏極深。
現在,這種險惡的毒已經滲透過來,漢考克轉述完拆開的《航海航行法》後,眾人只能認為,這是對的。
塞繆爾·亞當斯,是北美真正的經學大師,他是第一個發現北美的反抗的經書到底該怎麼寫的人,也是他發現必須要把問題抽象化、堅決不能討論細節的。
是他,賦予了北美「聞誅獨夫紂矣,未聞弒君」的正義性解釋,當然他不會用文言文,而是用的「如國民除反抗最高君主外無他法以自保時,如此作法是否合法」,實際上討論的還是那個「馬肝之辯」。
然而,因為塞繆爾·亞當斯,是一神派,也就是否定三位一體異端派的,所以他並沒有出現在這裏的共濟會集會中。
理論的重要性,在共濟會的這次聚會中就體現了出來。
沒有足夠高水平的理論、或者經書,他們很容易被大順那群辯了快兩千年的「食肉母食馬肝,未為不知味也;言學者母言湯、武受命,不為愚」的人,帶到了溝里去。
這些人既然贊同,漢考克接着又道:「真正有問題的,是《商品列舉法》那群人,把這個法律,叫做『一口通商』。」
「按照《列舉商品法》中的商品清單。」
「棉花、靛草、蔗糖、煙草、雪松、斑點木、薑黃、染料木、大米、糖漿、海軍用品、海狸皮、朗姆酒等等列舉的商品,必須要運送到英國本土,徵稅之後才能在指定的港口對外貿易。」
「而進口的商品,如茶葉、絲綢、棉布、糖蜜、瓷器、金屬製品等,必須在英國轉口,繳納關稅之後,才能運到北美。」
這個問題,正是此時北美開始探討的問題,起源就是《糖蜜法》。
雖然,其實這個稅壓根收不上了,但是,正是因為這個33年的糖蜜法,引起了北美一些人的反感,開始討論起來母國是否已經開始阻礙他們發展了。
當然,也是因為時間到了。之前因為貿易保護和產業扶植,導致了北美產業發展,商品增加。而英國的工業革命遲遲沒有爆發,使得英國已經吃不下這麼多的北美原材料了,反對的聲音自然越發的大。
然而,漢考克並沒有針對英國「一口通商」的問題,說對還是錯。
而是轉述了大順那群人在巴哈馬說的另一番話。
「在貿易體系中,《列舉商品法》,才是現在英國落後的貿易體系的精髓之所在。」
「而皮特,正是這種落後的貿易體系的支持者、虔誠者、克倫威爾的繼承人。」
「英國向北方加拿大地區的進攻、試圖和西班牙開戰奪取西南部的原因,也正是因為皮特繼承了克倫威爾落後的貿易思維、並且虔誠的實踐它。」
「進攻北方,是為了擴大殖民地;試圖開戰西班牙,也是為了擴大殖民地。」
「而擴大殖民地的目的,就是為了延續《列舉商品法》所隱藏的落後的貿易體系。」
「通過更大的殖民地獲取原材料、而本國向殖民地傾銷商品,從而積累金銀,讓金銀向母國流動。」
「而大順,正是要來糾正這種錯誤的貿易思維的!」
這話一說完,在場的人立刻發出了贊同的聲音。
按照他們的理解,大順要來糾正這種錯誤的貿易思維,顯然也就是說,大順要幫着北美爭取到去除《列舉商品法》和關稅。
做北美殖民地的「解放」者?
至少,正常人都該這麼理解。
然而,在一片贊同和歡呼中,漢考克卻用一種苦笑不得的語氣道:「兄弟們,請先不要過早高興。」
「那群中國人說,既然奪取加拿大、和西班牙開戰奪取殖民地,都是這種錯誤的貿易思維的延伸……是要維繫既有的重商主義的體系,再把加拿大和路易斯安納等地拉進這個體系中去。」
「所以……他們覺得,要糾正這種錯誤的辦法……」
「是出兵幫助法國奪迴路易斯堡、資助印第安人奪回他們自己的領地、資助西班牙人打退英軍的進攻。」
「不讓英國繼續擴大錯誤,把加拿大等地,拉進入到錯誤的的貿易體系中。」
「他們,已經決定在出兵加拿大、支援印第安人一萬支火槍,並且正在奪取直布羅陀。」
「這樣,就可以防止英國擴大自己的錯誤了。」
一席話講完,在場的所有人全都傻眼了。不少人還入股了對西部和北部土地的投機呢,這不扯犢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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