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三十八章 輪台之思(四)

    一個老練的統治者,一定會想方設法增加小生產者和自耕農的數量。從封建統治的角度來看,劉鈺的擔心是很有道理的,皇帝說這些話,有極大的可能要借黃河決口為京畿和松蘇之間,創造一個完美的小生產者和授田農的緩衝區。

    小生產者和自耕農,是最為支持統治穩定的,也幾乎算是最保守的。

    一方面,他們和那些啥也沒有的貧農佃農不同,對貧農佃農來說,他們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

    另一方面,他們對於新時代也是充滿恐懼的,或者說對變革是充滿恐懼的,因為他們並無能力在新時代分一杯羹,而且又對任何變化都惴惴不安。

    對原本的大順而言,山東問題是大問題,不敢輕動,甚至皇帝壓根兒沒有藉機做事的資格。

    但現在真的不同了。

    運河漕米的改變,以及鐵路的出現,海運的興起,海軍的強盛,皇帝有九成的把握,能在黃河決口後,完成對皇權最為有利的處置方式。

    即便劉鈺不確定皇帝是否會這麼想,但借刀殺人這種事,還是很簡單的。

    利用大災後的起義、吃大戶等方式,消滅掉一部分地主;然後再出兵剿滅起義軍;最後安撫賑濟剩餘的百姓。

    這個很簡單,不堵口子,派兵防止流竄,或者慢點打,三五年就夠徹底大洗牌的。

    同時藉助災後百姓的無以為生而降低對遷徙的牴觸情緒,留下一部分人在這裏授田耕種,另一部分人則遠遷海外或者黑龍江。

    實際上,以此時大順的漕米運輸路線和財政能力、軍事能力,這麼做的成本是最低的,也是對皇權最有利的選擇。

    反過來,站在真正做到全國解決土地制度、推翻封建王朝的角度來看,山東地區的地位變得相當尷尬。

    如果,沒有劉鈺行海運、廢運河這件事,一旦黃河決口,運河阻塞,爆發了大規模起義。

    基本上……就是為王前驅。

    但這種為王前驅,是說能夠導致大順朝廷混亂、對地方的掌控降低,憋着的階級矛盾會此起彼伏地爆發出來。而大順要保運河,肯定會選擇重點鎮壓運河區的反抗,使得地方的反抗無力鎮壓,保不准就有能成事的。

    這不是說造反有癮,而是有些東西,只有靠這種方式才能解決。不管是均田保證大部分百姓在轉型期不至於餓死;還是說瓦解掉士紳對地方的控制以新政府的新面貌集中力量移民……只靠大順這艘舊船,是做不成的。

    然而,現在的情況,真的是就算運河區爆發了起義,那也是死路,而且純粹是白白犧牲、不可能影響到全國局勢的那種犧牲,而且鎮壓起來會非常的容易,且也不會造成經濟中心和政治中心的切斷。

    如果皇帝足夠老練,那麼借着黃河決口問題,也就意味着大順皇權的階級基礎,得到了極大的增強。

    京畿地區,可以墾蒙、闖關東;黃河改道之後為天然的護城河;山東地區的重新洗牌塑造大量的授田自耕農和小生產者這就是劉鈺說的,那些良家子或者血稅邊軍的小地主、富裕自耕農,才是皇權最鋒利的刀。大地主和士紳,其實狗屁不是,脆弱無比。

    實際上,在劉鈺看來,當大順集中了全部力量,完成了印度之戰和這場歐羅巴之戰後,大順皇權已經沒啥利用價值了。是要適當削弱、並且把那些埋下的雷一個個引爆的時候了。

    老恩說:在它面前,不存在任何最終的東西、絕對的東西、神聖的東西;它指出所有一切事物的暫時性;在它面前,除了生存和死亡的不斷過程、無止境地由低級上升到高級的不斷過程,什麼都不存在。

    就像是大順的西洋貿易公司。沒有壟斷的、專營的、集中力量的大順西洋貿易公司,大順就沒法打開歐洲市場,小散商全都會買辦化,被歐洲的壟斷公司一個個吃掉。會在小倉走私被人打死、和巴達維亞賣茶被人扣船壓價中,不斷輪迴,打不開局面,繞不開商品同質競爭的印度。

    但現在,他即將完成自己的使命,並且即將成為生產力進步的阻礙,所以劉鈺已經琢磨着讓他死亡。

    皇權,也即將如此。

    某種程度上,這時候劉鈺跳出來要解決黃河問題……

    只說思路和邏輯,其實和後世沙俄斯托雷平改革時候,一些人想要幹掉斯托雷平的思路差不多真要改成了,將極大地增強皇權的力量,其統治力量將大大增強。

    而黃河決口,在二十年前,是極大動搖大順統治的;但現在,劉鈺覺得,老練的統治者,很可能藉此機會,化禍為福,極大地增強皇權的統治基礎。至少以此時皇帝的統治水平和手腕威望來看,很有可能。

    即便不考慮這些原因,只是出於個人良心的角度,劉鈺也希望能夠嘗試着以一種人定勝天的方法,來解決黃河改道問題。

    盡人事,聽天命,成不成的,盡力而為。

    決口不是大問題,幾乎年年決,年年堵就是了。

    但前提是得有河道,沒有河道,怎麼堵?

    改道是大問題,因為北邊沒有河道,只能是大水漫灌,徹底破壞山東地區的耕地體系黃河漫灌區,會導致嚴重的鹽鹼災害;會導致水文混亂;也會導致原本的灌溉體系徹底報廢,這不是決口能比的,而是一場巨大的涉及上千萬人口的災難。

    由是,皇帝由一開始的不解,再到沉默,再到琢磨着劉鈺到底想要幹什麼。


    谷斊

    這件事,做起來,並不簡單。

    而且以史為鑑,覺得能夠縛住黃河這條蒼龍的實踐,好像除了傳說中的大禹治水,其餘的貌似都失敗了。

    在一陣沉默後,皇帝也沒必要和劉鈺打這個啞謎,即便劉鈺並沒有直接提出來要出鎮青、兗而治黃河的明確說辭,但不代表皇帝聽不懂劉鈺在說什麼。

    「愛卿以為你要做的這件事,百姓會不會反對?」

    劉鈺也不遮掩,直言道:「會。不只是河道區的百姓會,周邊的百姓,也會。黃河是個災神,攤着黃河的百姓,尤其是下游,要比別處苦的多。」

    「決口之險、淤積之困、河工之疲,我要是山東的百姓,我也反對。數百年沒有黃河之患了,加之太行堤修築之後,運河以東,再無黃河之患。」

    「加之河道佔地占田,百姓安土重遷。若說無人反抗,臣是妄語。」

    「臣可以明確地說,原本山東富庶之地,是曹州、菏澤、聊城、臨清。」

    「一旦這件事做成了,原本山東最富庶、工商最興盛的曹州、菏澤、聊城等地,便要成為山東最窮的地方。」

    「而且,自開封到曹州一段的河道,將是黃河至險之處。」

    「至於沿途水路,皆廢。」

    「沿海利津等地的鹽場,皆廢。」

    「沿途城市的排水,皆廢。」

    「如果百姓不反抗,那才是曠古罕有之事。」

    自古以來,山東最富庶的地方就是魯西南。但黃河一旦改道,魯西南將成為山東最窮的地方。

    黃河改道,將會改變很多事,也必然會激起反抗。不只是百姓,還有士紳。

    誰也不想家門口放個「炸彈」。

    揚州城的繁華不再,不過是揚州一地。而因為揚州附近的河事而被害不淺的周邊,對此還是支持的。比如飽受裏運河之苦的東岸南北。

    山東這件事,本來就因為廢運河,在一些人那裏積累的嚴重的不滿情緒。

    免去了漕運、漕糧之苦的農民,自然是受益的。但他們都是單獨的小農,沒有力量,也發不出聲音。

    而漕運附近的城市,那裏的人,沿途的士紳,那裏的人,可以發出足夠的聲音。

    這些積累的怨氣這些年被不斷的起義和鎮壓所消磨,現在劉鈺這麼做,顯然是要再引發一些風波的。

    皇帝聽到劉鈺回答的如此乾脆,明確就說肯定會有反抗,倒也不以為異,這是明擺着的事。

    所以皇帝又問道:「如果愛卿出鎮兗州,真要出河道、修河堤。朕問你,愛卿真的是準備以國庫財貨,贖買嗎?」

    劉鈺面不改色,淡淡道:「是,也不是。」

    「是,的確要出錢。」

    「不是,錢要出,但不要給到手裏。作為遷徙路費,你有三十畝地,補你六十畝荒田。給到手裏,毫無作用。既加劇了土地兼併,又使得當地百姓依舊無法前往水草肥美之地墾荒。」

    「朝廷應該引導錢往哪裏去。如果這筆錢不想往移民上去,那也未必不能以戍輪台之手段,強制遷徙。」

    「正如如果錢不想往墾關東、殖南洋,而是非要往兼併土地上去,那就用盡手段,使之不願去、不肯去,亦或不能去。」

    「若以理服眾,則服。若不能,則強遷。朝廷亦未嘗不可強出法令,規定無人區,凡居此間者,強制遷徙。」

    「十里哭,勝過整個山東哭。此事並無兩全之法,臣思慮數年,實在想不出兩全之法。」

    「所能做者,也不過是將錢用到實處。保證即便遠渡大洋往扶桑,死亡率也要控制在5%。壓低死亡率,此事已經能夠做到,只是要多花些錢,準備食物補給,以及一艘船不能像塞牲口似的塞那麼多人而已。」

    「況且,此事若十年、二十年做,每年所耗,並不甚多。以鯨海移民為鑑。初期移民,甚貴。一旦形成規模、糧食產出頗多、工商漸興,再行移民,將大為便宜。」

    「若陛下能允臣三五事,均衡下來,其實不需要耗費朝廷多少錢糧。若能允臣,此事廢朝廷四五千萬兩,甚至更少,或也可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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