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吵還在繼續,作為仲裁者的皇帝心裏是有偏向的,這場廷議的結果,至少在大方向上,早已確定。
當初否決了招攬天山以南的回部農民屯墾的策略,便註定要以漢人移民,否則白打一頓花了那麼多錢。
這也就註定了裁撤舊軍、督辦新軍的阻力沒有那麼大,反正也要移民,裁撤的士兵正可做移民之用。
反之如果當初決定招攬天山以南的回部農民屯墾,或者說劉鈺不借着準噶爾的手把黑山派、白山派的「賽義德」們都殺了,或許真就有可能以回制蒙,羈縻統治。
李淦看着朝堂上像是一群餓狼在圍攻一隻猛虎的架勢,忍不住想笑。
在海軍一事上,劉鈺是撕破了臉大放厥詞,不惜用誅心之言和揭爛傷疤的方法來力爭。到了陸軍軍改這,就老實多了,擺事實講道理。
居高臨下去審視,便看得出劉鈺的心思真的就在大海上。在東洋,在南洋,否則剛才爭論海軍的時候也不會如此「下作」。
爭論到了這裏,李淦叫禮官止住了爭吵。
「諸卿所言都有道理,只是取捨來看,朕是更傾向於鷹娑伯的說法的。外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
「前朝到永樂時候,軍隊依舊縱橫天下,北有奴兒干,南有下西洋。當時的情勢,誰又能想到土木堡?」
「國朝亦然。既已知西洋軍制優秀,改革勢在必行。卿等也不反對,所爭論之事只在是換了槍炮,還是上下皆動?」
「我也看出來的。鷹娑伯的意思是,這麼改是有好處的;你們反對的主要問題,就是擔心這麼改會招致大亂。既如此,不妨聽聽掌軍的大將如何看法?」
目光游移,轉向了一直在西北領兵的制將軍江辰。
這就是那個當初在武德宮年少輕狂放出豪言說「要不是你們的祖上蒙蔭,爾等何德何能與我同窗」的狂人。
曾經也算是武德宮內非勛貴一系的頭面人物,稱為偶像亦不為過。
只是年少的狂傲,現在早已消失。
取而代之的封了世爵,也成了勛貴,自然對當初的那番狂言就覺可笑,當然也希望自己的子孫得蒙封蔭。
平準大局已定,兵權自是要收回的。
原本以為英國公年事已高,江辰以為自己要頂了英國公的缺入天佑殿。但皇帝的意思似乎是要把那個總參謀部或者叫樞密院的一把手,也入天佑殿,使得兵權成為皇帝直轄的權責。
這一點也只是皇帝之前私下裏和他討論過的,樞密院肯定是沒有掌兵之權的,在他這種大將看來分明就是個養老院。
既然大局已定,准部已平,早早交出兵權也是一件好事,對皇帝也好,對自己也好。
掃了一眼在那不吭聲了的劉鈺,江辰暗暗搖頭,心道時代變了。
青州軍的作戰記錄他看過,門外漢就看個熱鬧,覺得無趣。他這種領兵作戰的卻明白青州軍的行軍速度、變陣技巧意味着什麼。
若說強軍,自然是一支強軍。劉鈺隨手交出了兵權,並不貪戀,既證明了這支軍隊可以做到隨時換將,也證明了在兵將輪換制度下依舊有一戰之力。
或許,這對武將也是一件好事。免得皇帝整天心裏不安,生怕武將生事。
此時皇帝讓他表態,他內心支持,屁股也支持。
然而實際上皇帝並不是問他支持不支持,而是在問他,如果軍改,裁撤,駐守陝甘的大軍能不能穩得住。
對這些說出來的話,他是要負責任的。
軍改要依靠他的威望,當然會得罪一批人,但換來的是入天佑殿交出兵權的安全交接。
這些東西不必明說,一點就透。
現在皇帝詢問他能不能平穩變革不出什麼亂子,實際上也就是在交代他站好最後一班崗。
站好了,那麼平穩落地,直入樞密院做總參謀長,入天佑殿,達成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出將入相的最後一步。
站不好……那說法可就多了。
可以認為這是憑藉軍中的威望故意鼓動,也可以認為是能力不足,總歸都能找出理由。
本身軍改這件事難度也不是很大,尤其是對於西京駐軍來說,要裁撤的人並不是很多,裁撤的大部分也都是轉為民前往西域屯墾。
再一個,就是西北大軍這一次沒有太多的驕兵悍將。
平準這件事,劉鈺那邊露了臉,把原本估計的幾個伯爵,許多子爵男爵以及一大堆的勛位給搶沒了。
本以為要是一場國戰的平準,鬧成了平叛一般簡單。
劉鈺也只是封了個伯爵,其餘人心裏即便委屈,也無話可說。
沒有那麼多軍功卓著之人,遴選評定軍銜也不是他來做。
江辰已經聽明白了,是讓他去西北鎮兩年場子,配合朝廷空降過去的人,實際上也就是把他在西北軍中多年的威望人脈全都分開、削減。
他只是站在那為朝廷空降過去的人,站台的。
想清楚了這一點,江辰的態度也很痛快,主動站出來承擔這件事。
「陛下,臣以為,軍改之事,長久來看,利國利民,大可行之。京營、西京等地的大軍,可以先行推廣。」
「鷹娑伯亦言,求緩而不求急,此言得之。若此兩處的大軍先行軍改,得以成功,則可推廣於全國。」
「西北大軍,臣毛遂自薦,請前往鎮守兩載。待裁撤、改革之後,臣請回京。」
「一來多年征戰,風霜之苦,臣的身體也有些疾痛。」
「二來臣實實在在覺得,臣之所學,與鷹娑伯所用戰術,已有差距,正要仔細研讀請教。」
這話給足了皇帝面子,把皇帝想要做的事主動擔下來不說,還順便挺了挺劉鈺。
連西北大軍的制將軍都表態要再學習學習,否則跟不上時代了,其餘人還有什麼好說?
皇帝也不好直接應了,故作惋惜道:「愛卿勞苦功高,鎮守西北多年,風餐露宿,朕本意招卿回京,也知你有疾痛,回京正該頤養幾年,也好參知政事。」
「可卿既如此說,那朕便准了。鷹娑伯,你也多準備一些書籍相贈,不可藏私。」
劉鈺趕忙道:「臣關於軍陣的畢生所學,皆已刊印成書,並無半點藏私。此書刊印,縱然有人學到,卻也無用。若無配套的人口、軍制、財富,就算有不臣之心,亦無用處。」
說到這,劉鈺又點了一下皇帝,軍改之事一定要成套。
不然這本書已經刊印,你不軍改,周邊一大堆懂漢語的。不過到了這個時代,名將的加分已經不是太高,更多的是國力的比拼。
拿破崙再猛,把他扔到荷蘭,他也成不了事。
皇帝早就聽劉鈺說過軍改之後的種種,明白劉鈺的意思,國力支撐下的人口、定期退伍制度等,憑藉的就是大順的體量形成對周邊的碾壓。
只要中央政府一日不崩,周邊就不會有威脅。
哪怕往西域那邊移再多的退伍兵,當地沒有軍工廠,當地的財富不能支撐起一支常備軍,造反就造不起來。這不再是冷兵器時代,一隅之地有太多精兵,就可能造反成功了。
整套軍改消除的不僅是對武將的提防,也消除了邊疆起事而成自立的可能,使得皇帝可以更放心地任用一些大臣鎮守在邊疆。
劉鈺正在興辦的那個軍工廠,皇帝也絲毫不擔心,因為威海距離京城太近了,完全在控制之內。
若是有人在西域修建個這麼大規模的兵工廠,皇帝就得琢磨琢磨了。
如此一來,軍中非世襲勛貴子嗣一系的領頭人物出面表達了支持,同時還代表着西北邊軍表達了支持。
勛貴一系的本就支持,京營這邊支不支持只在皇帝一句話。
大順的兩支野戰集團都表達了支持,到了這裏實際上已經是不用說了。剩下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意義也就不大了。
戰鬥力提升這一點沒法反駁,可能造成的混亂……最可能造成混亂的人都說沒事,其餘人也沒法再說什麼。
皇帝現在也不想提權責重新分配的事。
有些事做成了再說,那叫水到渠成。
有些事做成之前就說,那可能就是阻礙重重。
「既然如此,朕也以為求緩不求急。陸軍軍改之事,可緩緩圖之。雖說是緩緩圖之,卻也不能推諉不辦。」
「朕以為,還是先組建練兵處和裁撤安置處,以及軍校等章程。暫時就由天佑殿再忙碌一些,選任人才。」
「暫設,非常設,待過兩年再議成制度。」
幾個反對的大臣一聽這個「暫設、非常設」的話,全都無奈了。
暫設的話,直接繞開了六政府,皇帝要暫時一個部門,誰又有什麼辦法反對?手根本就沒法伸進去,皇帝肯定是選任一些自己信任的人充任,說是天佑殿負責,實際上還不是皇帝一言堂?
暫設的部門不屬於政府,直屬於皇帝。
可等到暫設變為常設之後,上上下下都是皇帝的人,就算歸屬於兵政府下轄,那還不是換湯不換藥?
不少人暗自搖頭,心道陛下這是把內朝挪到了外朝,快把外朝的權柄都佔了,如此可實在不是好事。
陛下聖明,或可開疆拓土天下安平。可要是出個晉惠帝,這可是要出大事的。
劉鈺心裏當然也清楚,然而制度建設不是一蹴而就,日後大不了砸爛了重來。
可大航海時代最後的尾巴、南洋和澳洲,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這種逆天改命的事,需要一位先知,一個集權之君,因為要走的路都是和自然演化對着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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