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零章 表演戰(四)
盼?
盼個錘子。
劉鈺心道,你們盼的天朝,是他媽的掛個天朝的名、朝貢國只有權力沒有義務的天朝。
如今的天朝,你們絕對不盼。
但凡本國手工業有優勢,沒有任何國家在本國手工業和工業優勢的情況下,鼓勵海盜。
大順距離「自由貿易」差得遠。
但大順本國的手工業優勢和出口優勢,使得大順對海盜是深惡痛絕。劉鈺也從來不鼓勵什麼「私掠船」之類,看到歐洲人搞私掠船自己就有學有樣的,那就是刻舟求劍、守株待兔。
英國人鼓勵私掠船,是因為西班牙殖民地和西班牙之間的貿易;法國鼓勵私掠船,是因為英國和北美殖民地之間的貿易。
大順是腦子有坑嗎?大順是最大的貨源地和出口國,去鼓勵私掠船,阻礙本國出口?
不要說什麼私掠船隻劫外國船、不劫本國船之類的幻想世界才存在的理想主義的屁話。
且不說看不到的時候你知道他劫不劫,只說他們劫英國船也好、劫荷蘭船也罷,船上的貨不是綢布就是瓷器,劫完了之後再賣給歐洲商人,這對大順的出口有什麼好處?
蘇祿前幾年上表,希望做朝鮮那樣的朝貢國,其目的也是出於找個大靠山。
大順現在下南洋了,既不搞奴隸貿易、也一點都不喜歡海盜……如果真的做成了,南洋就是大順的內海,誰家會在自己的內海里鼓勵海盜?
至於大順不喜歡奴隸貿易,那是因為大順的「多餘」人口有的是,奴隸豈不是搶了大順「多餘」人口的工作?
北美可以搞奴隸貿易,因為本地缺勞動力;錫蘭可以搞奴隸貿易,因為僧伽羅人有佛教凝聚和兩千年國家的歷史慣性產生的民族萌醒,需要泰米爾人。
大順在南洋,搞什麼奴隸貿易?
大順缺便宜的勞動力嗎?
大災之年,賣兒賣女,十兩銀子。一個北美的黑奴,好點的40英鎊,120兩銀子,大順的勞動力比黑奴便宜多了,搞奴隸貿易,那不是腦子有病嗎?
蘇祿土地貧瘠,如今靠的就是「區位優勢」,搞奴隸貿易和「東方巴巴裏海盜」維持生活,以至於葡萄牙人給這些人起了個很阿爾及爾的名字「摩洛人」,和北非靠海盜和奴隸貿易出名的摩爾人詞源一致。
要說蘇祿能支持大順下南洋,劉鈺第一個不信。
不說別的,大順下南洋之後要做的頭幾件事之一,就是剿滅「南洋巴巴裏海盜」,連同老窩一起毀滅。
這蘇祿還是能在稱貢表文中寫出「天無烈風淫雨,海不揚波,知中國必有聖人……」這一套標準詞彙的東南亞國家。
其餘國家對大順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如果他們知道大順要實行的政策後。
今天這場對馬六甲的「表演戰」,也就至關重要。至少前期能讓大順站穩腳跟、後期等到大順重拳出擊的時候,各國能做到心裏有點數。
偌大的南洋,在劉鈺看來,大順短時間內是做不到改土歸流的。莫說南洋,先把西南地區和川藏地區改明白了,比什麼都強,哪有這麼多精力在這邊搞?
但一方面大順摧毀了葡萄牙荷蘭營造的貿易體系;一方面又絕對的反對海盜和奴隸貿易,這就讓大順要擔負起比荷蘭、葡萄牙更沉重的統治壓力,也需要更高超的統治技巧。
此時因着在這些南洋小國眼裏堅不可摧的聖地亞哥堡,被大順以幾乎無傷的戰術雖催婚,產生出來的種種歌功頌德之詞,在劉鈺聽來只能算是稍微有那麼一點用。
借着蘇祿國使節的話,劉鈺衝着北邊拱拱手道:「聖天子早知爾等心慕王化。是以十年造船、十年練兵、二十年下南洋。」
「所為者何?不就是為了趕走西洋人嗎?」
「天朝武力之盛,卻不以勢壓人。孟子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心悅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如今面對諸位,我亦可說一句,天朝必不同於葡萄牙人之強制改信、荷蘭人之貪婪無厭。」
說罷,又指着遠處已成廢墟的聖地亞哥堡上飄着的大順旗幟道:「天朝之軍威,爾等已所見十之一二。以此強軍,東征西討,誰人能擋?只是天朝對於朝貢國,一項寬容。」
「古人云,王者不治夷狄,來者不拒、去者不追。朝貢與否,也是一樣態度。」
「來者不拒、去者不追。」
話雖是這麼說,聽起來好像很講道理。
所謂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就是所謂的「不主動、不拒絕」。
你願意朝貢呢,你就朝;你不願意朝貢呢,你就不朝,愛來不來。
可這話得分時候說。
弱宋時候,這麼說自己聽起來非常自我安慰。
但現在嘛,聖地亞哥堡剛剛被炸毀,幾千陸戰隊在此集結、海面上還飄蕩着這些小國使節自出生以來見過的規模最龐大的艦隊。
朝貢與否,說是什麼來者不拒去者不追,可誰敢不朝?
東南亞和印度地區不一樣,這些小國對朝貢並不陌生。這玩意就跟養孩子似的,即便隔了許久,再養一個,也能駕輕熟就。
東南亞諸國朝貢天朝,和朝鮮朝貢天朝可不是一回事。
朝鮮朝貢天朝,那是有重要的貿易利益考慮的,每年往日本賣的絲綢瓷器,都是朝貢的時候買的。
扭曲魔改後的朝鮮特色儒家種姓制度,使得朝鮮完全控制着對外貿易,私人不能進行貿易,李氏掌控者對外貿易壟斷,中朝日的中轉貿易,可謂是朝鮮王族和兩班貴族的錢袋子。
東南亞諸國朝貢天朝,就和貿易關係不大了。
華人海商到處跑,華人都能在各國包稅、包礦。華人海商都能像在蒙古一樣,能在東南亞留下「唐人奸詐不可信」的名聲,哪還有什麼官營壟斷的貿易需求?
現在劉鈺借着倒塌的聖地亞哥堡,提及朝貢之事,這可比在錫蘭還要「送十頭大象假裝兩國平等」簡單多了。
蘇祿國的使節帶了頭,其餘人餘光掃過倒塌的聖地亞哥堡,也都表示過些日子便要往神京派遣貢使團。
即便本國地貧國瘠,亦要向天子獻上貢品云云。
劉鈺再度向北方拱手道:「天朝地大物博、無所不有;聖天子仁德輕利,非重財貨。」
「昔者,楚以苞茅為貢,天子又豈嫌棄苞茅之價廉?爾等便是不地貧國瘠,難不成聖天子竟要讓你們貢獻許多財物?」
「朝鮮國為了防止貢獻白銀,便關閉了本國銀礦,只說朝鮮國窮,不產金銀,以免貢獻。此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矣。」
這雖然是一番非常「場面話」的場面話,可實際上若這些小國有高人的話,便能聽出來劉鈺這番話的意思。
封建的朝貢體系,宗主國考慮經濟利益與否先不說。但要是考慮經濟利益的話,標誌性的就是「獻貢」,這是很封建時代的特徵。
但大順實際上對南洋的統治,試圖走一條和之前不一樣的路線,嘗試一種新型的朝貢關係。
指望着封建義務貢獻的那點東西,在這個時代,實在是太過時了。
大順這邊也在嘗試,給了劉鈺很大的自主權。
東南亞的經濟,早已經徹底扭曲為殖民地化了。
在大順佔據南洋之後,要按照大順的需求對南洋進行改造,很多事就要和以前不一樣了。
但整體的思路,和葡萄牙、荷蘭時代的思路大差不差。
成為貿易體系的一部分。
無非是葡萄牙、荷蘭時代,要的是香料。
而大順時代,要的是香料、棉花、靛草,以及成為大順手工業的傾銷地。
劉鈺這麼說,也是希望這些南洋小國,放下顧慮。大順不是很願意以封建義務這一套宗法關係和南洋各國相處,因為大順這邊腦子還是清醒的,有這功夫,不如盯着點朝鮮和越南北部。
這些南洋小國也不用擔心,大順這邊以完全的封建宗法關係對待他們,搞得一個個和附庸國似的。
雖然,實際上就是。
但是,劉鈺也不在乎上層這種形式主義,更重要的還是衝擊他們原有的社會結構、瓦解各國的經濟基礎。
朝貢走個形式就是。
真正的事,還是在經濟上。
但朝貢,對大順又很重要。
劉鈺倒是無所謂,覺得現在既不是皇室壟斷、又不是專營專賣、更不是鄭和下西洋的時代,朝貢什麼的真的就是個形式。
只是,皇帝肯定喜歡那種「萬國來朝」的感覺。
東南亞碎成一地,不說萬國來朝,湊個幾十個,問題不大。
朝中大臣也不是很懂東南亞的經濟問題雖然劉鈺的功績,不是讓各國朝貢,但這些大臣們也不懂更深的東西所以朝貢這個在東南亞已經徹底淪為形式主義的東西,對大順就非常重要。
劉鈺最後的這番話,也讓諸多小國的使節們鬆了口氣。
就如同蘇祿國當年朝貢的表文足見他們很懂中國這一套一樣,很多小國既在東南亞,對朝貢那一套那是很清楚的。
他們還不知道大順這邊的新手段、新政策。鑑於過去的經驗,劉鈺既說朝廷這邊根本不看重朝貢的貢品價值,那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隨便弄點什麼東西去一趟,也就是了。換來的,是天朝的保護、本系王朝正統的延續,豈不大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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