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句話,破了蔡十五的防。
他不是舊港的土生華人,是從天朝逃出來的,如何不知道天朝的官員威勢?
這邦加雖說有點錫礦,可若放在天朝,最多也就是能入州牧的眼,都到不了府尹一級。
這舊港蘇丹也有欽差,可舊港蘇丹的欽差,和天朝的欽差是一回事嗎?
雖最後說的極為難聽,可反倒讓蔡十五相信了。
可不是嗎,在天朝的欽差大臣眼裏,自己這些人和礦主的爭鬥,那不就是和看鬥雞、鬥蛐蛐差不多的樂子嗎?
他不怕那些礦主,而是怕天朝幫那些礦主。若真的天朝這邊兩不相幫,反倒好了,他也從沒盼着青天大老爺能主持公道。
「欽差大人若兩不相幫,如何綁我?」
「廢話,難不成要我堂堂侯爵,深入礦場做工,詢問誰是領頭的好漢?礦主宴請的時候,說起有些不安分的,我就有些好奇。」
「好奇?」
蔡十五不解何意,劉鈺笑道:「好奇你們準備怎麼幹唄。」
「你看啊,這礦地歸舊港蘇丹所有。舊港蘇丹和荷蘭人聯絡,只准荷蘭人來買錫。蘇丹這邊,是11個銀元一擔,包給你們的礦主,是7或者8個銀元一擔,舊港酋長就賺個差價。」
「舊港那一地小酋長,也好意思叫蘇丹?這邦加的錫礦,估計便是舊港的大財源。如此一來,錫礦關係到舊港、荷蘭人的利益,可不只是那些礦主的事。一擔你們起事,這又是個島,那還不是困死在這?而且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必要圍剿。」
「若是十年前,你們還可以趁機起事,劫了船,自去海上快活。或當海盜,或去一處自立。」
「可如今荷蘭人壟斷着錫塊出買,我估計你們也不會開西洋軟帆船,跑都沒法跑。但凡會當水手,估計也不會在這裏挖礦,對吧?」
「所以我就好奇,你們到底是憑血氣之勇的莽夫,死則死矣,死前快快活活過一場?還是說,有什麼好辦法,考慮到幹完之後的事了?」
聽眼前這位欽差大臣說到「劫船出海、或為海盜、或自立」,蔡十五內心也是頗為震動。
這個想法,他們還真想過。
當時考慮的就是干一票,搶了那些平日欺壓他們的礦主的家產,劫船跑路,自去海上快活。
但之所以沒辦成,也正是劉鈺所說的那個原因。
每年來買貨的時候,才是錢最多的時候,而且還是真金白銀,不是出了礦場一文不值的錫幣。
可是,荷蘭人從巨港蘇丹那拿到了壟斷權,只有荷蘭人才能買錫。大順的海商想要買錫,也得經荷蘭人的手。
而礦場裏,有會操控福船的,但真沒有能十足把握開走荷蘭人軟帆船的。這就使得這個計劃沒辦法實行。
至於剩下的,劉鈺也分析的很清楚了。邦加的錫礦,若在天朝,算不得多大的財源。
但在這裏,就是巨港蘇丹的重要財源,也關係到荷蘭人的錫塊貿易,利益巨大,可以說牽扯到好幾方的人。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真要是起事,必要面臨幾方的聯合絞殺,那可不只是應對礦主那麼簡單。
連這種需要他們這些在礦工中頗有威望的人討論過許多次的細節都能想到,蔡十五已然相信劉鈺的話,可能真的只是來找樂子的。
確實,在天朝面前,這群人的力量如此脆弱,不值一提,可能在天朝欽差眼裏就像是鬥雞鬥蛐蛐一樣,純粹的玩物。
若只是像看螞蟻打架的玩物,說出來就能讓這群人離開,似也是個好事。
但即便如此,蔡十五也不準備全盤托出,而是避開了一些關鍵性的問題。
「我們準備起事,男女皆約為兄弟姊妹。」
「日後採礦所得,勞者均分。取其十一入公庫,接濟鰥寡孤獨。」
「承辦消費社,以眾人之所需,採買糧油米麵之貨物,不求盈利,只求方便眾人,本價本銷。」
「各礦以百餘人為一大家,兄弟姊妹各自承辦。除十一入公庫接濟鰥寡孤獨外,其餘得利兄弟姊妹均分。」
「禁鴉片,凡兄弟姊妹不得吃鴉片。已有所染者,則眾人協助戒除。」
「均土地,邦加之人口,不論男婦,皆分其地,不得買賣。而取其十一入公庫。」
「如今天下人之困苦,皆因人人自私自利,無愛無情。為謀利益,不擇手段,毫無關愛,人與人之間皆為敵人,互相廝殺、坑騙、壓迫。」
「必要人人皆為兄弟姊妹,博愛互濟。如此,則大道之行也,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
蔡十五避開了許多關鍵的地方。
雖然最後加上了天下大同的描述,但劉鈺的西學是跟耶穌會中華區副會長戴進賢學的,就算加上了天下大同的描述,欲掩其味,可這味兒也實在太濃……
基督教空想社和本土秀才融合的味兒,實在是濃到有些讓劉鈺頭暈。
這絕對不是大順本土能萌發出的思想,因為大順的主要問題是土地,是絕對想不出合作社平均、和消費社免利的想法的。
很明顯,這是融合了邦加礦區的特色,照着《聖經》和《禮記》,搞出的一套適合礦區的辦法。
要不是基督教,很難把天下的問題歸結為「皆因人人自私自利,無愛無情」,也不可能把南洋這種資本主義萌芽極深的地方的矛盾,描繪成是「人與人之間就像在進行着一場戰爭,彼此敵對。缺乏博愛、自私自利、違反愛的法則的制度是一切的根源」。
雖然大順本土也有不少空想,但那邊的空想的味兒,不是這個味兒。
而是諸如何心隱、黃宗羲、李塨、顏元等人設想的「復古味兒」。
企圖重新把現代的生產資料和交換手段硬塞到已被它們突破而且必然被突破的舊的所有制關係的框子裏去。基本上等同於把已經露出頭來的孩子,再塞回母親的肚子裏。
是何心隱的萃和堂:理想化的農業宗法制,冠、婚、喪、祭、賦役,一切通其有無。以宗法為核心,力求宗族和諧,內行私法,族權至上。
是顏李學派的復古構想:均田、井田,官家取十一稅,嚴禁買賣;廢除科舉,鄉里推選鄉賢;農兵合一,復職業武士制度;嚴格審查四民制度,工商業者不得買賣土地;禁止僱人傭耕。
聽起來都挺好,但仔細一想純粹反時代而動。
大順主流空想、或者依託儒家空想出的味兒,聞起來好像和蔡十五說的差不多,但仔細一品,就能品出來又完全不一樣。
後者的核心是理想化的宗法制、行會制、純粹毫無萌芽的封建制,要復周禮封建。
前者的核心是博愛、公義、反自私自利、道德,原始平均主義。
劉鈺呵呵一笑,連連搖頭,心道這一套空想也是玩不轉的,這是要把邦加建成地上天國啊?
蔡十五自覺自己沒有暴露太多,劉鈺卻被這味兒刺的鼻子疼,笑了一陣後道:「行了,我雖不是天主教徒,但我的老師是,我也略懂一些。提出這個的,保準是個信基督的。關鍵是這玩意兒也不對啊。」
「既說人間的一切罪惡根源,是缺乏愛,以至於自私自利,而至人與人都是競爭狀態。那買賣本身,不就是賤買貴賣嗎?你們既然做生意,還是要賣礦,那豈不是自相矛盾?天主教好像是覺得做買賣有罪吧?不對,是賤買貴賣有罪,但你不貴買賤賣,也沒法做買賣啊。」
蔡十五也只得搖頭道:「我雖不太懂,他也聽他講過道。他說,人從事賤買貴賣,在兩種情況下不受譴責,是沒有違背仁愛道義的。」
「一種是獲得適當的利潤,用於養活一家老小,或是接濟窮人。而不是把盈利的錢投入到再生產,繼續擴大盈利。」
「另一種,就是無心的。買的時候沒有想着貴的時候賣出去,但真要到了貴的時候賣出去,既是無心的,物價變動了,在賣也不是自己的罪。」
「我們是第一種,我們賣了得了利,是為了養活眾人老小,接濟窮人。而不會為了賺錢、雇更多的人、賺更多的錢……所以不算罪。」
「而且我們賣東西,是不盈利的。只是方便眾人,諸如糧、布等物,我等不產,則從外面購買,平價銷給我們內部所需者。」
劉鈺聽到這,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扯淡!別寄希望於愛啊、仁義啊之類的東西。」
「我也不是打擊你們。一地、一城,就想建博愛皆為兄弟的地上天國,是建不起來的。就算你們這麼搞,幾年之後,肯定又是舊一套。」
「你們這批人成了礦主,卻僱傭更便宜的人來幹活,你們分紅,新來的那群人只出苦力。」
「你們要是就這麼玩,也別折騰了。折騰也是白折騰。路子不對。」
「不過你們也算是些個人物了。這樣吧,我給你條出路,你跟着我當兵,如何?不只是你,我要把你們這些領頭的,都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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