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份制公司存在的目的,是為了盈利。
無數股東盯着東印度公司的年終分紅,東印度公司也過早嘗到了金融的甜頭,大量的資金投入到放貸當中,現在公司的流水基本是靠收利息支撐着。
而且早就已經出現了三角債和拆東牆補西牆的情況,一邊放貸、一邊借款。
大順掐斷了荷蘭的對日貿易,導致每年出現了至少20噸白銀的現金缺口。
在荷蘭、或者歐洲大陸,可以用債券支付。
但在大順的廣東、福建、江蘇,當地商人可不認荷蘭人的債券。
他們只認兩種東西,黃金和白銀,可能有時候也會認香料,但除此之外,別的就別想了。
正常來說,都是拿着大順的生絲、巴達維亞的蔗糖,去長崎賣成現金。再用現金去大順買瓷器茶葉絲綢,再運回到阿姆斯特丹,走完一個兩年半的大循環。
現金生絲長崎換更多的現金福建用現金買茶、買瓷回歐洲賣出現金回中國買生絲長崎……這樣的循環,需要兩年半。
一旦現金流斷裂、資金鍊出現了缺口,蹲在廣東福建的歐洲同行競爭者們,就會像食腐禿鷲一般圍上來。
奧斯坦德公司的教訓,荷蘭人記憶猶新。除了不會做生意的法國人,英、丹、瑞、葡哪一個都不是善茬。
現在長崎貿易這個重要的現金流已經斷了,如果大順選擇對荷蘭東印度公司禁運,公司很可能就會出現股東擠兌、股價狂跌的大災難。
時代變了。
大順不是前明,不允許在岸上進行貿易。
前明時候,荷蘭人可以扶植海盜,劫持去往馬尼拉的船,迫使中國商人不得不去巴達維亞貿易。
現在大順開放口岸,如果大順選擇對荷蘭禁運,對大順來說一點損失都沒有:缺了你荷蘭東印度公司,還有倫敦東印度公司、丹麥亞洲公司、瑞典中國公司、普魯士王家亞洲公司、法國東印度公司、葡萄牙的澳門等等。皇帝的女兒不愁嫁,江西的瓷器不愁賣,如此而已。
如果荷蘭選擇扶植海盜,迫使船隻往巴達維亞貿易,那麼這也不是明末英荷聯手對抗葡西合併的日不落的時代了。此時若如此,英、丹、瑞、法、葡、西等國,一定會「捍衛東南亞的自由貿易與航路安全」,選擇與大順聯合剿滅海盜。
歷史上哪怕封閉的滿清,搞五口通商,對外面的世界傻乎乎的所知不多,完全沒有國際視野,也能讓荷蘭東印度公司自己不得不把總督抓起來當替罪羊,就是擔心對華貿易受到影響。哪怕當時的滿清稍微有一點外交意識,真正懂得什麼叫「以夷制夷」,當初的悲劇就不可能發生,即便滿清的海軍是廢物。可這件事只靠「以夷制夷」就能解決,根本用不到海軍。
大順用海軍,是因為大順不滿足於華人不被屠殺,而是準備經略南洋。如果只是為了確保不會屠殺,也根本不需要這麼麻煩。外交部一個貿易禁運警告、一個招待英國東印度公司使節的宴會就夠了。
如今大順的海外政府和外部視野,更讓瓦爾克尼爾壓力巨大,不敢輕舉妄動。
殺人不是罪。在班達殺了七八萬,不但無罪,反而獎勵。
影響了股東的分紅、影響了東印度公司的利潤,才是死罪。
現在東印度公司的香料貿易已經撐不住了,再斷了對華貿易,他這個總督必死無疑,他自己心裏太清楚影響了股東分紅會是什麼後果了。
作為公司高層,以及祖父父輩都當過阿姆斯特丹市長的人脈,他知道公司的債務問題已經是個隨時可能爆炸的大雷。
如今大順這邊,劉鈺在借用西洋參的問題,破除舊的醫學體系;西方也幾乎是在同步進行,人體四液學說和陰陽五行差毬不多,香料產自熱帶,所以「燥性、熱性」可以驅濕寒,也正是之前香料價格居高、銷量極大的原因。
而現在隨着瓦爾克尼爾嘴裏那個傻乎乎的叫列文虎克的同胞用顯微鏡看到了更微觀的世界,人體四液說也開始崩潰,香料的銷量大受影響,同時咖啡、煙草等新的嗜好品填補了香料的位置,東印度公司在東南亞只靠香料貿易,已經快要入不敷出了。
不是說香料一點不掙錢了,而是想要賺錢就得壟斷;想要壟斷就得軍事強迫。
每年修堡壘、買槍械、干涉蘇丹國內政、鎮壓連綿不絕的蘇拉巴迪起義、巡查走私犯等等,這都得花錢。
就拿巡查走私犯來說,每年十幾萬銀幣花着,幾處堡壘年年都要駐軍、每個與都要巡查。
這錢要不花,英國人的船,或者大順的海商,就可以直接和當地土著貿易,帶走香料,和荷蘭競價。
英國人的德行,荷蘭人知道。
中國海商的德行,荷蘭人也清楚,當年養大後反咬了一口的鄭芝龍,就是例子。海商在陸上是商,出了海就是一群野獸,能搶絕對不花錢、能走私絕對不納稅、能殺人絕對不手軟。
荷蘭的利潤,來自於軍事征服之下強迫納貢制和絕對壟斷權。缺了其中一條,在東南亞就賺不到錢。
現在這種最愚蠢的殖民地政策,已經開始出現反噬了。
瓦爾克尼爾來的時候壯志雄心想要快刀斬亂麻,伴隨着真正目睹了大順這幾年的政策轉變,他已經從橫行無忌的螃蟹,變為了縮手縮腳的王八。
聽着這些人的建議,瓦爾克尼爾心裏明鏡似的:你們的建議,當真是送死我來、背黑鍋我去。到時候我這個總督因為對華貿易受到了影響,被十七人紳士團直接把我抓起來剝奪一切,你們倒是屠殺了華人拿着錢回荷蘭做富翁了。
動之以情之後,瓦爾克尼爾也用出了東印度公司官僚體系裏最常用的戰術,踢皮球。
「這件事必然影響到對華貿易。如今公司成立了對華貿易委員會,並不隸屬於巴達維亞。」
「這件事,即便時間上不允許請示十七人委員會的命令,也應該等待對華貿易委員會的人從大順的京城回來才能決定。」
「我作為總督,依照公司條例,無權做出此等決定。」
「在這種時候,我們應該信賴我們的華人甲必丹、雷珍蘭。應該相信他們可以穩住城內的局面,而不應該在這種時候再繼續激化問題。」
把皮球用東印度公司越來越臃腫的機構和內部條例踢開,瓦爾克尼爾心想今天這件事,將來還是要把連富光當替罪羊的。
雖然巴達維亞的華人起義,源於公司一貫的壓迫政策、源於十七人委員會作出了錯誤的「蔗糖業擴張計劃」、源于波斯出了個瘋子、源於大順這邊居然切斷了日荷貿易、源於歷屆巴達維亞總督默許華人奴工、源於巴達維亞的荷蘭官僚貪婪無度……
但是,十七人委員會不會承認這一切源於他們的錯誤,也不會承認公司的壓迫政策有錯。
最終還是要把問題安在瓦爾克尼爾的頭上,在他們看來,明明是瓦爾克尼爾派人去抓人導致了起義。就像是羅馬人認為如果斯巴達克斯死在了角斗場就不會有奴隸起義;就像是之前荷蘭人認為早一點處死蘇拉巴迪就不會有爪哇大起義一樣。
所以瓦爾克尼爾也已經想到了自己如果被安罪名,要把連富光抓住頂罪,是連富光給予了錯誤的信息,導致了這場起義的爆發。
但現在,還不是抓他的時候。這時候還需要城裏的華人甲必丹和雷珍蘭們,穩住城內的華人。
所以此時他要說,要信賴我們的華人甲必丹和雷珍蘭。
總督既然都把皮球踢到對華貿易委員會上了,下面的人也就無可奈何了。巴達維亞是地方政府,和「朝廷」的十七人委員會是有矛盾的,如果這件事處置不好,日後也是麻煩事,倒顯得巴達維亞無視「朝廷」權威。
既如此,也只好將城裏的華人甲必丹和雷珍蘭請進來。
他們早已經守在了總督府的門口,一直等待着裏面的消息,一個個全都忐忑不安。
既有擔心城外起義會連累他們的,畢竟他們和自己都是華人;也有擔心城外起義導致他們在城外的土地、糖廠等產業受影響的;還有擔心起義成功攻入城中他們「均田均富」了。
就像是包稅人不會喜歡皇明炎精起臨濠、滅蒙元,時不時要懷念一下「大元治天下之寬」;巴達維亞的華人富商也一點不喜歡大順統治南洋。
一來大順是傳統的天朝,不會允許搞這種容易出大事的包稅制,他們此時並不知道開發蝦夷的事,而且就算知道兩者也多有不同,最起碼的改土歸流還是要做的,肯定不允許地頭蛇統治;二來如果大順統治了南洋,巴達維亞中轉港的地位也就失去了,巴達維亞多半要失去現在的繁華。
現在連富光等人聽到城外起義有好槍、而且還伏擊了荷蘭人,最擔心的就是大順要來南洋,在背後支持,真要是這樣的話,麻煩就大了。
一方面是天然反感,另一方面是萬一大順贏了……他們這些人算怎麼回事?不說漢奸,最起碼一個「仕任偽官」的名目跑不掉,到時候豈不是要把家產充公,全家流放到北海牧羊之地戍邊?
想到這,連富光暗道,幸好自己的弟弟和城外那群人有勾連。若真是朝廷大軍來了,我便說我與城中與紅毛鬼周旋,實身在曹營心在漢也。
之前還鬱悶於回家之後沒找到弟弟,擔心荷蘭人事後算賬,牽連到自己。現在則慶幸於之前沒找到弟弟、沒有讓僕人把弟弟關押在莊園裏。
荷蘭人這麼可怕,不可戰勝,城外那群人居然贏了一場?還打死打傷了幾十人?
十幾歲時候看那場行刑潛移默化灌輸下的荷蘭不可戰勝的想法,在這場距離巴達維亞很近的伏擊發生之後,雖未崩解,卻也搖晃了起來。
這要不是朝廷下場了,那就有鬼了!連富光太清楚城外那群人成不了事了,因為他們沒錢、沒槍、空有一條不怕死的賤命,如何成的了事?
連富光不是瓦爾克尼爾,不能了解東印度公司和英法等國之間的鬥爭和齟齬,他眼裏的世界一個叫荷蘭,另一個叫天朝,他也只能往這方面想了。
只是,雖然他猜的正確,但想着日後的事,覺得最好還是不要與荷蘭人提。萬一天朝要是贏了,自己也好趕緊投誠,多留一條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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