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門外。
沒有持槍的士兵。
天子儀仗,持槍過於危險。雖然勛衛近衛都是「自己人」,精挑細選,可萬人敵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尤其是皇帝知道了膛線槍米尼彈之後,這種擺駕出宮的場面,附近還是沒有槍的好。
反正昨日西洋使節已「觀中式軍操表演」,單就京營選出的幾個營隊的表演來看,戰術體系與西歐大為不同。
為了迎接這些使節團早做的準備,新式的更輕便快捷的炮兵體系變革先在禁軍實行。
鏜床和黃銅技術的融合,六磅炮取代了四磅炮和八磅炮,重量已經接近七年戰爭末期水平的重型炮也做了一番展示。
足以驚掉此時歐洲使節團的「隊列陣型轉換速度」,宣告了大順已經放棄了純粹的線列陣,走向了一個與此時主流不同的戰術體系。
或有知兵的外交使節認為,這是大順因地制宜的戰術,是為了對付茫茫多的韃靼遊牧騎兵,亦或是為了在非平原的山區小型會戰中作戰。
至於這種戰術體系,還是如今的純粹線列陣,哪一種更適合西歐的平原會戰,大順終究是沒有經過實戰檢驗的。
倒是打過準噶爾,但此時各國對俄國的卡爾梅克騎兵的評價都不怎麼高,還沒有到蒙古人在東普魯士的最後高光時刻。
不過單就紀律性和奢侈的禁軍黃銅炮來看,這些外國使節確定這是一支不弱於法軍的陸軍。
所以這樣一支強調快速變陣、明顯是為了對付茫茫多的騎兵為假想敵的陸軍,似乎理所當然地和大順親法、交瑞的外交策略印證到了一起。
聯想到他們來大順之前還未結束的第四次俄土戰爭,一個想要趁着俄國筋疲力盡的機會插一刀的陸軍強國形象,躍然心中。
既是該給西洋人看的都已經看過了,那這一次正陽門外御駕儀仗,自是不需要再部署火槍手,而是明盔亮甲的禁宮儀仗。
李淦居於中,西洋使節團在側旁觀禮,文武百官早已排列,遠處都是圍觀的百姓。
上一次大順有這樣的盛況,還是克復京城、平定遼東的時候。
當時的高宗皇帝李來亨,就在這裏,在百姓的圍觀下,借着威望,降衍聖公為奉祀侯,送了「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的大匾。
轉眼幾十年過去,再一次有了這樣的盛況。尤其是當自縛的中山王尚敬從遠處走來,百姓發出陣陣歡呼之際,李淦的內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心想劉鈺這事做的確實是漂亮,既要了面子,又得了里子。
若以天朝兵鋒,或是貶斥或是削爵,這都容易。
可讓琉球王自縛來京,尤其是在西洋諸國使節的面前,不只是皇帝的面子,更是在告訴西洋諸國天朝和藩屬的關係。
抓來的,顯得暴力。
自己來請罪,這是天朝仁義教化,人尚且有本善之心,自知有愧而來。
雖然皇帝知道,中山王此次來,靠的是威海的艦隊、靠的是劉鈺在琉球忽然發動的對薩摩藩和親日派的大清洗。
但是,別人不知道啊。
所以還真有那麼幾分「武王以仁義治國、修德而天下皆自服以臣」的味兒,這簡直是做天子的在宗教教義上的至高追求。
心裏不免想着,當初讓劉鈺「便宜行事」,還真是做對了。要是換個別人,要麼就是空講一番道理、要麼就是礙於天朝體面不好像劉鈺那樣直接派兵扣押了琉球文武百官。
只是這件事還是要低調一些,有一個劉鈺就夠了,要是武官文臣皆以劉鈺為榜樣,卻又學不到精髓,一個個擅啟邊釁以求功,那可就不好了。
遠處,琉球王身着郡王衣冠,自己象徵性地用繩子綁住了自己,身上不能用荊條,因為負荊請罪是將相合,用在天子身上不合適。
中山王的是否有罪,要天子欽定。
所以在論罪之前,中山王終究是王,衣冠制式還都保留着。
尚敬只是對着書上的文字想像過天朝的繁華和人口,也想像過天子的威嚴儀仗,可即便想像過,真正走到這一步的時候,那種營造出的威壓感還是讓他的雙腿有些發抖。
這本就是死中求活的辦法,若是天子大怒,只需要一個小吏就能將他斬殺。哪怕是躲在琉球又能如何?艦隊須臾可至,琉球連薩摩都打不過,還能力抗天朝嗎?
緊張的汗水浸濕了尚敬的衣衫,終於挪到了皇帝身前,跪倒在地,以濃濃的閩南味兒的漢語哭訴道:「臣尚敬,自知罪重,特請聖天子之責罰。」
身旁跪着的通譯,將尚敬所說的罪責一一用漢語念出。
當日在琉球的時候,趙百泉站在禮法的角度,認為從天地君親師五個方向,琉球王的罪已經可以定到「誅九族」的地步了。
有些罪可以赦免,有些罪是不能赦免的。國法是作為一種表率的,如果連「不忠不孝、無君無父、欺君罔上」這樣的罪都能赦免,那禮法可能就亂了,而有禮法才有天朝,沒有禮法只有法律的只能是中國。
這一點尚敬心裏也如明鏡似的。
所以,一些罪堅決不能認。認了的話,退路一點都沒有了。
幸好,當日劉鈺在琉球大清洗的時候,忠臣蔡文溥為了保全琉球王而自殺了,為琉球王說謊提供了一個機會。
於是尚敬把自己的罪,定為了「身為藩屬,即便假意委身倭國,那也是錯的;不能捨生取義,也是錯的。所以才來請罪。」
為什麼之前一直瞞報?那是祖先的事,和我無關。
為什麼即位之後也沒上報?因為即位之前我就趁着蔡文溥來國子監留學的時候,讓他避開倭人耳目,偷偷上報天朝,但誰知此人竟是個奸賊,隱瞞不報。
這是個明顯的謊言。
尚敬知道自己在撒謊,也知道皇帝知道自己在撒謊,但自己若想活下去,就必須要冒着再度「欺君」的大罪,把責任全推給已經為他而死的蔡文溥。
這一點,朝中不知道,但此時位列文官中的人,當年也曾和蔡文溥交往過,知道這個人應該不是的。
可這時候,還是都要假裝相信的好。
要不然,牽出王八帶出鱉,要牽連很多人。
如果說尚敬在說謊,那麼,上次冊封琉球王的天使、副使,有沒有罪?
琉球國上上下下文武百官,有沒有罪?
明知道尚敬在撒謊,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下來,互相給個面子。
要不然,這件事就只能有一個解決辦法:把琉球王室一族誅九族殺乾淨、把親日派的家族全部清洗,然後直接郡縣化。
可朝中算了一筆賬,又覺得實在不值。那破地方老百姓窮的啃芭蕉葉、蘇鐵種,而且直接把琉球郡縣化,恐「藩屬驚詫」。
再一個……大順作為一個天朝,尤其是這些年對外部環境有所了解、准部又把西域犁了一遍使得前朝那群騙貢的空國都不存在了;自己騙自己玩的高興的西洋朝貢國又被改成了外交。
使得剩下的宗藩真的不多了,使使勁兒連十個都湊不齊了,也實在是不太好看。
不管是里子,亦或是面子,留下尚敬、保留琉球這個朝貢國,總還是必要的。
可也不能就這麼算了,顯不出天朝的控制力。
皇帝把這個問題交給了禮政府,禮政府想出的主意是「罰琉球、赦其主」,把琉球降格。
面對跪在身前的尚敬,李淦心想謊話連篇,只可惜那個為你而死的忠臣了。
「琉球本為宗藩,屏護東海,如今卻做出這樣的事來,朕不能不罰。」
「於其一,琉球自明時便朝貢,明敗於薩爾滸,關外盡失,中原有陸沉之危。爾等既為宗藩,卻不出一兵一卒拱衛中華禮儀之大。」
「此一罪也,王國當降為公國。」
「於其二,新朝鼎立,以保天下為大義。琉球知新朝鼎立,亦知保天下為本朝大義,卻依舊瞞報倭人事,以致知此事者,無不恥笑天朝。」
「此二罪也,公國當降為侯國。」
「於其三,倭學興盛於琉球卻不管、漢學衰弱於那霸而不問。國中漢學日衰、倭學日盛,雖倭人亦談孔孟,但非正途。不守正則偏。」
「此三罪也,侯國當降為伯國。」
「於其四,為迎偽明,割地於倭國求款。朕非恨汝侍奉偽明,其時本朝不近海,恐琉球亦不知,總歸沒有侍奉東虜,此罪可赦。然朕恨割地以為區區九千兩白銀,需知社稷無價,此誠為大罪!若此無罪,日後子孫皆以惡小而為之,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寸土,國豈能久?」
「此四罪也,伯國當降為子國。」
「此四罪,非朕所能恕。至於你,既曾有心,奈何無力。天使既至,亦能早早反正,又自知己罪,朕以仁義而治天下。此罪可恕。」
「尚敬,仍守琉球宗廟。」
說罷,身邊的護衛上前,就當着眾人的面,直接拔掉了尚敬穿着的郡王服飾。
尚敬知道自己的命留下了,也知道自己的位子保住了,在被拔掉了郡王衣冠的那一刻,尚敬已經知道該怎麼回報天子了。
天子既然提出了降琉球王國為琉球子國的四罪,那麼顯然要回報的就要從這四方面入手。
既說第一大罪,是作為明朝的藩屬卻沒在天下有變的時候出兵,那自然要很上道的提出「希望天朝派人去幫着琉球練兵、天朝對琉球兵有徵調權」。
一次類推,四罪是罪,但天朝想要的回報也可以從四罪中反推出來。
想通了此中關鍵,沒有了衣冠只余內襯的尚敬匍匐餘地,高呼:「臣尚敬,謝主隆恩。」
咚咚的磕頭聲,叫旁邊觀看的西洋使節,終於明白了天朝所謂的宗藩國是什麼意思。
皇帝明明懲罰了國王,而國王被懲罰之後,還要感謝皇帝……在其中的滋味,不在於磕頭的禮儀,而在於那個「謝」字。
至少,這絕對不可以套用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和各地諸侯,去理解天朝和藩屬這兩個讓他們很難理解的法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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