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兼香熟知漢學,隱約摸到了天朝體系內的邏輯。
若無外力侵擾、若無外力打破天朝結界,要麼鯨吞成功,要麼老老實實做藩屬,沒有第三條路可選。
然而一條軍艦就70萬兩白銀,就算劉鈺給出的報價虛高,打個折算50萬兩。
真要臥薪嘗膽到能一次鯨吞中原乃至西域、西南的地步,就算把苦膽舔破了,也真舔不出這樣的國力財力。
松平輝貞還未絕望到這種程度,聞言猶疑道:「關白大人所言,似言過其實。」
「言過其實?」
一條兼香反唇一問,苦笑道:「如何言過其實?」
就像是劉鈺在朝廷里總講的那個故事,於此時此刻,一條兼香也想到了那個故事。
在反駁松平輝貞之前,他先將那個故事講了出來。
「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
刻舟求劍的故事講完,一條兼香又道:「之前,豐臣秀吉徵朝,明國出兵,秀吉兵敗而退,明國亦退兵,再不追問,亦不曾強迫什麼,只當日本國不存在了便是。」
「何以?不過是因為海波阻擋,又有蒙元殷鑑,明國水軍不敢輕易渡海。」
「如今唐國水軍縱橫四海,萬里之內無敵。自唐國至江戶,亦可運精兵數千。至於長崎等地,運兵萬餘不在話下。」
「唐國無海軍時,是一回事。」
「唐國有海軍時,又是另一回事。」
「既有海軍槍聲,日本國與朝鮮國又有什麼區別?所以我才說,臥薪嘗膽,唯有做好鯨吞中原的準備。若不能做到鯨吞中原,那這膽,也不必嘗了。」
松平輝貞老傢伙了,腦子一時間還是沒轉過來。
一條兼香苦嘆問道:「若是朝鮮國斷貢、不服中華、驅逐中華的商人、不准中華貿易、編練新軍、大建海軍、鼓動脫離自立之論,生聚訓練……中國會怎麼辦?」
「在唐國海軍如此強盛的情況下,日本和朝鮮已無區別。難道你認為朝鮮國就是一直都這麼毫無雄心的嗎?我們是他朝貢恭順,而日本想貢便貢、想離便離?不過是因為鴨綠江太窄,而大海太寬罷了。」
這麼一個場景形容出來,那就很直觀了。
想像了一下朝鮮斷貢、驅逐中國商人、秣馬厲兵、輿論鼓動的場景,後果不言自明。
只是日本自古以來就沒有機會體驗朝鮮國所能體驗的感覺,自以為自己與眾不同,卻不知道只是因為大海過寬。一旦這大海不再成為阻隔,朝鮮能存活至今的路,便是正確的路。
劉鈺給出的條約很明確,處處都在卡日本國的脖子。
按照昭仁或者松平輝貞理解的臥薪嘗膽,便是偷偷練兵、偷偷造艦,一旦小有所成,先把海關收回,再悄悄打回蝦夷、攻下琉球,然後趁機會攻下朝鮮。若能站住,就站住;若站不住,再退回來閉關自立。
所以一條兼香才講這個「刻舟求劍」的故事。
才會說他們總是喜歡制定一個謀略,然後從不考慮對方是否一定會按照他們的謀略走,而是認為哪怕天地都會為他們的謀略讓路配合。
一條兼香反問道:「若是豐臣秀吉徵朝的時候,明國有如今順國這樣的一支海軍,豐臣秀吉可以全身而退、明國會不追究嗎?」
「呃……」一句話,把昭仁和松平輝貞問的全都啞口無言,若是當時有這樣一支海軍、一支陸軍,不追究?怕不是要直接炮擊大阪城。
許久,昭仁覺得仍舊還有最後一絲希望。
「中原之大與富,實日本所不能及。但所謂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待其政治不修,國勢晦暗時候,未必就不能成。」
松平輝貞也以為一條兼香過於絕望,附和道:「就像明末時候,若彼時承明國之邀而出兵,未必不能成事。」
一條兼香嘆了口氣,只道:「此一時、彼一時。」
說罷,望向南邊的牆壁,似乎想要透過牆壁看到停泊在港灣的大順軍艦,沉默許久,慢慢說了一句話。
「只盼着中國萬勿內亂。否則,日本必危。」
這話說的有些叫人摸不着頭腦,昭仁不解,松平輝貞也不能明白。
一條兼香帶着那股子絕望勁兒,徹底被大順的海軍和高達三層的軍艦搞得再無一丁點鬥志。
眼看兩人還不能理解其中的危機,他只好反問道:「若中原大亂,群雄逐鹿,唐人的海軍怎麼辦?」
「海軍海上無敵,卻去不得紫禁城。」
「一旦中原大亂,海軍身上的枷鎖也就脫掉了。何不遠渡重洋,自立為王?中原雖有海岸,但縱深千萬里,海軍之威,只在沿海百里之內。」
「日本四面皆海,海軍一圍,輕則九州、四國自稱王;重則攻取江戶、京都。」
「中原逐鹿,海軍無力;島嶼稱王,自立稱雄。難道你們忘記了故事裏和藤內佔據台灣之事?」
「唐人的海軍遠勝當初,中原安穩,尚可鎮得住,不至獨走;而若中原大亂,野心勃勃之輩,自知逐鹿中原不能,必先盯上日本。」
「是故我說,只盼中國萬勿內亂。否則,日本必危。」
「你若執掌天下最強的海軍,群雄逐鹿中原之時,你會選擇安穩不動,等着天下安定後求封爵位?」
「還是明知道海軍陸戰爭鼎無望,遠赴海外,自立為王?遍觀周邊,有比日本更適合稱王的地方嗎?」
「所以我才說,只盼着中原不要大亂,若亂,日本必亡!」
話音剛落,冷汗便從昭仁和松平輝貞的額頭滴下,他們還從未考慮過這樣的問題,或者說還從未考慮到有海軍存在的大順內亂,歷史會走向何處。
以史為鑑,史書中不能說沒有記載,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撥開歷史的迷霧去總結其中的規律。
明末的台灣,源於海軍不夠強,所以才只能去台灣。現在海軍已經成了這般模樣,日本安全嗎?
爭霸中原海軍只能看戲,到時候海軍的人,憑什麼繼續效忠下一任得了九鼎的勝出者?憑什麼不獨走海外去稱王稱霸?
一條兼香苦笑道:「遼亡,耶律大石遠走西域,成就一番大事。若耶律大石當時手裏有這麼一支順國的海軍呢?日本的地形,最是適合海軍遊走,封閉下關、阻攔瀨戶海,四國九州,又豈能不下?」
「正因為大順國勢正盛,中原天子可以鎮住軍侯,日本才得以存在。若不能,海軍自行做事,現在九州島和四國島,必已被攻破,又何必繞遠至小濱、米子?」
「陛下與松平君想着中原內亂則可有為,我看到的則日本必亡。」
昭仁沉默了,松平輝貞也沉默了,這些東西是他們根本沒有想到的。
可無論如何,竟是找不出一絲反駁的道理。
自殺死諫的井伊直定說的先練陸軍以求活的秘密,松平輝貞所知並不多,只是有所耳聞。
直到此時一條兼香說出這番話,他才算明白井伊直定死前之諫到底是多麼絕望。
甚至可能都沒希望過能靠編練新軍贏過正常的大順。
只是在絕望中,擔憂有朝一日中原大亂,海軍獨走選地自立,日本能在中原的大亂中活下來而已。
因為縱觀周邊,所利於獨佔稱王的,唯有日本最是合適。不同種卻同文,釋儒潤已深,比之南洋,合適百倍。
就像一條兼香說的,大順讓你有,你就可以有;不准你有,越線就死。幾艘壓服諸藩的軍艦不是不能有,但有什麼,大順說的算。若是超越了這條線,在場的人都清楚,劉鈺肯定會帶着艦隊未雨綢繆的,甚至都不可能有耐心等到亡羊補牢。
「以關白大人之見,這種情況若真的發生,唐人海軍可有幾成機會?」
「十成。土佐之戰,便是劉鈺為將來唐人海軍獨走的總預演。按土佐的辦法去搞,既不會缺兵員,也不會缺支持。」
對這個十成把握的說法,昭仁覺得這是一條兼香對劉鈺產生了某種恐懼症。這種恐懼症不止在一條兼香的身上有,松平輝貞身上也很濃,生怕那些條件里隱藏着諸如鑄幣和甘薯之類的目的。
若是土佐之戰是為將來中原內亂、海軍獨走的預演,松平輝貞聯想到劉鈺對幕府長達十年的欺騙,對「總預演」這三個字,也是深信不疑。
昭仁問道:「按卿所言,唐人若按土佐之戰的辦法,佔領日本並不難。可並不做,這又是為何?」
「因為……大順朝廷尚在,所求者金銀也。大順若亂,群雄逐鹿,金銀豈重於人口土地?若無海軍,日本自是安全;若有海軍,日本之危機,可比朝鮮可怕的多。」
「朝鮮地連遼東,沒有碧波阻擋,人窮地狹,最終仍要靠陸上決戰,那不是手裏捏着海軍想要自立者的選擇。」
越想越是絕望,一條兼香已經將日本的安危降到了比朝鮮還要不如的地步了。但他的解釋,也確實無懈可擊。
大順因為尚沒有亂,軍中行動皆從朝廷,所以朝廷作戰要考慮成本、後果、目的。而若到無人控制逐鹿天下的時候,手裏捏着海軍的人,還會去考慮成本後果嗎?
真要是天下大亂,手裏捏着海軍的大將,不會傻到佔據朝鮮做根基,因為鴨綠江太窄。
相反,朝鮮會因為狹窄、貧瘠、不適合海軍以艦為牆稱王、群雄嫌棄貧苦而非族類,相對日本,反倒更加安全。
本想着示弱、服從,以待將來。哪曾想按一條兼香這麼一說,將來竟是一丁點希望都沒有了。
大順若不亂,就算把苦膽舔破了,也打不過。
大順若亂,原本想着有機會,現在倒成了最大的危機。
這裏面是個繞不開的圈,想要杜絕第二種可能的危機,就得編練海軍;編練海軍,就必要被大順察覺,然後必要開戰。
編練海軍,因為日本以史為鑑。
可以史為鑑,又不是日本的特權。
還有大順。
此番一戰,大順已經清楚看到了海軍帶來的戰略改變,可以預想到海軍四處襲擾,讓陸軍無法集結野戰、見縫插針的戰略戰術。
有了可以借鑑的歷史,一定會死盯着日本的造艦。
編練陸軍,更加隱蔽一些。
但幕府就算可以訓練一支強軍,那也是部署在江戶周邊,不可能允許九州島、四國島的諸藩自己練出一支強軍。
因為幕府固然而防備大順,可最應該防備的還是諸藩。
九州島、四國島沒有強軍,仍舊依靠藩兵武士,那就像一條兼香說的,土佐一戰,就是劉鈺為天下大亂海軍的未來做的預演。
海軍一切海峽,四國島的藩兵,兩天就會被大順獨走的海軍吃乾淨,然後效仿土佐舊事,減賦分田,民心皆從,渡海而爭,稱王有何難處?
開戰這麼久,大順都沒想着去動一動最該打的島津氏,不就是在告訴幕府這邊:我支持幕府的存在,但我不支持幕府真正削藩統一嗎?
留下的諸藩,在一條兼香看來,這不就是為了將來重演土佐事,提前做的準備嗎?
昭仁似乎想明白了,驚道:「故而唐人召回了劉鈺,卻讓不懂海軍的小兒李欗執掌?」
「不封實土,卻掌海軍,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朝代更易,李家人仍可海外稱王延續祭祀?」
「而此時若封實土,又恐藩鎮之禍、靖難之事?」
「若天下不亂,海軍必無力獨走,亦不敢豪賭求王。若天下亂,天下能守則守,不能守則海外存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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