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官們的判斷是沒什麼詐,趙百泉想了半天,還是決定走一趟。
握着上了好鉛彈、拉開了板簧的短銃,趙百泉心裏多少有些慌。
幾名軍官和一名同意陪着他,乘着小船,一起到了對馬島上。
島上的武士、商人們緊張不堪。
或是握着倭刀,或是拿着火繩槍鐵炮,軍容不整,但終究人多。
這是趙百泉第一次見到這麼多敵軍,自己是個文官,學過射藝,但沒在軍營中生活過,更沒有經歷過軍中訓練。
上一次在琉球,就算有些敵軍,兵力絕對優勢。又有劉鈺掌軍的名頭在那,雖說覺得劉鈺太重霸道,但在領兵打仗這件事上,趙百泉是信服的,自是不怕。
這次看着幾十個武士持刀而立,怒目沖沖,趙百泉深吸一口氣,心裏默念着文丞相的正氣歌。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多念了幾遍後,當真有如一股子浩然之氣從心底升騰,壓住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敵人的恐懼,氣華外露,再度成為了一個標準的天朝使者氣度。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他宣讀了一下要說的話,長篇大論,無非就是兩部分內容。
其一,天朝伐倭是正義的,因為……
其二,天朝是仁義之師,特許你們這些人退回日本,宣揚天朝的仁義,也去告訴一下日本各地的藩主、將軍,早日歸順。海軍豪氣勇武,不屑打這種以多欺少的仗,讓武士們回日本,整軍再戰。
念完之後,對面鴉雀無聲,趙百泉見現在還沒有詐,心知已無大礙,氣度更盛。
面無表情地轉身登小船離開,臨上船之前,聽到了後面傳來一陣歡呼聲,趙百泉面帶笑容,心道此事成了。
就在趙百泉登船之後不久,八萬五千兩白銀也裝船送到了大順的軍艦上交割。
其中八萬兩是官面的錢,是海軍明確張嘴要的。另外五千兩是宗義如的見面禮和謝禮,趙百泉依着規矩,拿了兩千五百兩,剩下的交給了海軍。
…………
棧原城中,幾名家臣武士跪在宗義如的身前,哭泣道:「主公若在此死而報國,我等也該追隨主公而死。」
宗義如大怒道:「愚蠢!豈不聞漢有白登之辱、唐有渭水之盟?連漢高祖、唐太宗這樣的雄才,都知道暫時退讓,難道你們不明白這樣的道理嗎?」
「將軍命我為對馬守,我就要死守此地,不可退卻。可你們不同,退走一人,將來戰陣之上,便多出一人。在這裏死,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幾名家臣武士紛紛道:「主公若死,我等亦不該退。」
這幾個人很忠心,但宗義如不想節外生枝。
這些人是忠於他?還是忠於日本?亦或者二者都忠?
若是二者都忠,在二者之間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怎麼辦?
正常來說,或許這些人也會跟隨宗義如的選擇。
但萬一有幾個腦子不好的,腦袋一熱,覺得宗義如投降有損武士的榮譽。
為了家主的榮譽,自己決定砍了家主的腦袋,說是剖腹,以全其名聲,這怎麼辦?
不是沒可能。
而是大有可能。
真正完全忠誠於他的,真正的心腹人,沒有幾個,也不可能太多,都已經挑選出來了。
剩下的這些,要麼就是真信所謂武士的榮耀的、要麼就是真信寧死不降的,反正都是那種適合歌頌的,而這種人正是宗義如此時最不放心的。
面對這些人,宗義如嘆了口氣,講了一個很古老的故事。
「昔者,屠岸賈殺趙盾,滅其族,趙朔門客公孫杵臼與之謀,嬰抱趙氏真孤匿養山中。」
「吾正妻無所出,側室亦無所出。然這幾夜我多寵愛,或可留血脈於其身。」
「諸君都是忠貞之輩,我懇請各位效公孫杵臼、程嬰之事,將我的這些側室一併送回。」
「若將來將軍擊退唐人,宗氏不絕,皆賴諸君之力也!」
說罷,衝着這些武士家臣行了一個大禮。
他的正妻當然是不能跟着走的,但是側室嘛,便想着去了大順,若能封爵,又有錢,難道還缺嗎?
側室雖然都沒有懷孕,但為了做這個局,他這幾天確實是夜裏狠狠忙碌了一番的。
並不是為了留後,而是為了讓這個謊言看上去更可信。
保不准真就有人問問側室,這幾日真的幹了嗎?
真留了後,自己叛逃到大順,留下的後多半也得死。
宗義如是明白人,在他看來,大順應該必勝。
這支海軍就決定了,大順只要想要對馬島,日本就不可能拿回來。
他是日本唯一一個可以搞跨海貿易的大名,鎖國之後的日本水軍什麼水平,全日本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大順的海軍在對馬外的大海上一排,他就知道根本打不過。
這種情況下,他要是跑回日本,也是個死。
戰端既開,正是要殺雞儆猴的時候,要是他宗義如擅自離守而不死,其餘的人豈不是都可以跑?
打不過,不是跑路的理由。他既不想與對馬共存亡,又不想回去當儆猴的雞,也就只有這麼一條路了。
投了大順,估計八成自己也不可能再統治對馬了。
既如此,就是讓對馬流傳自己不好的名聲,自己一輩子可能都不會再來。
甚至到了大順之後改頭換面換個漢姓,便是傳再多的嘲笑,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而且對馬的貿易也不可能再讓他幹了,那自己這些家臣吃什麼?喝什麼?憑什麼還對自己忠心?
孟嘗君那樣的人物,失勢的時候,門客都跑路了。
自己何德何能,以為可以在投靠大順之後,沒有了對馬的封地和貿易,這些武士還能跟隨他? :(/
想明白了這一點,宗義如很簡單的就把自己門下的武士們分成了三部分。
極小一部分,是自己的絕對心腹。
人數很少,就算去了大順,也得需要一些心腹人,這極小的一部分是可以跟隨自己到死的。
大半數,就是一群小人。
小人很容易對付,他們巴不得大順開出的條件,只要能保證他們上船之後大順的軍艦不開炮擊沉,趕緊跑回日本,也好過在這裏等死。
小半數,可以算一群君子、或者武士。
這群人最讓宗義如頭疼。君子或者那些真正的武士,是一根筋,讓他們跟着自己投降,並無太大把握。
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自己搬出趙氏孤兒的故事,這些人一定會認為「撤退不是屈辱,而是如同古之公孫杵臼、程嬰那樣的義士壯舉」。
對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欺騙方法,這正是一個封建貴族所應擁有的才能和天賦。
沒有這樣的能力,是做不好一個分封貴族的。
果然,這些武士家臣一個個哭伏於地道:「家主放心,我等敢不盡心竭力?」
用了這些人的忠勇,小小欺騙,便已成功。
用這樣的道理欺騙了一下那些他認為最難纏的武士後,這些最難纏的武士再也沒說什麼和他共死此處的廢話。
宗義如淚眼婆娑,取出一些金銀道:「你們把這些收好,我觀唐人自號仁義,也不會搜檢你們。去了那邊,若是側室十月有出,則立為世子,盡心輔助。若將來將軍復對馬,吾亦無憾矣!」
「切勿復言共死之語。今日退,是為明日進。宗氏一族的血脈,就拜託各位了。」
「家主……」武士們痛哭幾聲,終於起身,離開了棧原城。
護送着宗義如的側室,登上了提前準備好的三艘船。
碼頭上,商人們正在爭搶船隻,有願意出高價求一位置的,有自己有船僱傭了武士守船的,也有捨命不舍財將家裏的什麼東西都往船上搬的,熱鬧無比。
雖然趙百泉說了大順是仁義之師,可有錢的商人們卻不怎麼相信,還是跑了比較好。
剩下的那些沒什麼錢的、亦或是經營店鋪的商人,就不用擔心。
既沒有拿錢,也不想離開,只能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大順軍隊的仁義之上。
宗義如親自去碼頭送行,親眼看到他擔心的那些耿直忠貞之輩都上了船,這才放心。
船隊起航,大順的海軍果然守信,並沒有攔截,放任這些船離開了對馬。
這就讓宗義如更放心了,看來大順並不知道對馬島有特鑄銀的事,將來就算有人告訴了大順這邊,也可以說特鑄銀當時隨着撤走的人一併帶走了。
大幾萬斤的白銀,再加上城中的積蓄,只要大順天子需要一個投降的樣板,日子過得不會差。
等到最後一艘船離開後,百五十名士兵登上了已然沒有人的碼頭。
很快,棧原城的幾門破大炮都被扔了出來,宗義如知道自己這幾門炮守不住,那還不如聽從大順軍的要求。
大順的軍隊也果然沒有襲擾棧原城,而是在城下町發佈了佈告。
約法三章。
廢除一切領主對田畝的所有權,賦稅按照改革後的文登州攤丁入畝制,每畝地收米若干,約合十而稅一。
一公九民。今年賦稅儘快交於碼頭,若有村頭、屋主欺壓者,可往城下町控訴。
大順的畝稅,理論上並不高。高的是地主地租、攤派等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日本的情況特殊,趕走武士,基本沒什麼地主,一公九民就是一公九民,沒有中間商賺差價,正好收島民之心,以便徹底佔領這一處要衝之地。
其二者,便是廢除一切高利貸合約,質押土地即日起歸還原主,所有欠下高利貸者,將契約上交。若已經離開對馬的商人的高利貸,全部燒毀;不曾離開的,則按照最高額本金的利息,繳清即可,之前的亦算。
其三便是要求一切商鋪照常開業,所有人需在一月之內,將手中銅錢兌換為泰興通寶。
紀元不得為元文某年,皆改為泰興某年。
所有人日後禁剃月代頭。
廢除刀狩令,百姓可持買大順律允許的兵器。
日後將要廢棄幕府規定之度量衡,衡准之器,各店鋪先行,三月後仍有用舊度量衡者,罰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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