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色巨船出現在蒼穹之中的那一刻。
無數唐人走出屋門,涌到街巷上,看着南方光明的天空,看着天上那艘不可思議的巨船,臉上寫滿了敬畏和恐懼。
街巷裏的無數唐人雖然驚恐畏懼,但沒有人放下手裏的武器,甚至有人開始揀石頭。
桑桑飛天而去,已經站在了船頭,她背着雙手,無限的光明,把她高大的身影投影在地面上,讓城頭變得有些黯淡。
寧缺的情緒也有些黯淡。
儘管葉夫子說了,她回不去。
在過去的一年當中。
桑桑陪他走過了這世間的每一個角落。
但是。
她終究還是想回到自己的神國中去。
此時,金色的大船出雲,向着高空而去。
開始的速度很緩慢,但很明顯正在逐漸加,而天空遙遠某處,隱隱出現了一道金線。
那道金線不是昊天神國的大門,神國的門早已被葉千秋給毀了,那道金線是岸,是桑桑想要抵達的彼岸。
有岸便不需要門,她若有無上的智慧,便能抵達彼岸。
而她的智慧早已得到證明,無論夫子、佛祖還是寧缺,甚至是她自己,都在那份智慧里。
葉千秋看着金色的大船載着桑桑離去。
心中充滿了感慨。
他知道想要改變一個人對世界固有的看法,就是要打破這個人的世界觀,將這個人的世界觀給重新塑造。
道心越是堅定之人,信念越是堅定之人,就越是難以接受改變。
在街坊四鄰間,都常有人說,誰誰誰是那樣的冥頑不靈,因循守舊。
抱着過往,不去擁抱未來。
道理,誰都懂。
但真到了去做,去改變的時候。
就不是誰都能去做了。
有些事,說起來似乎很容易。
但是,做起來卻是很難很難。
對於葉千秋來說。
改變人間之人的信仰或許並不是一件難事。
但是,想要改變昊天心中的自我,卻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昊天有道,有自我之道。
如果她只是一個單純的個體,倒也罷了。
畢竟,大道三千,殊途同歸,誰也沒有規定誰必須走哪一條道,才能達到最終的彼岸。
但是,昊天不是一個單純的個體。
她不是人。
她是昊天。
她是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中的無數生靈會因為她的走向,或生,或死。
世間之人,在昊天的世界當中,即便是如同那小草、浮萍一般,也依舊想要擁有更遠大的前程。
世間的所有苦難生靈,從來不會說珍惜當下。
因為,他們的希望在未來。
希望未來沒有苦難。
希望未來能夠變得美好一些。
大船終究還是離開了,人間無數信徒跪地恭送。
葉千秋拍了拍寧缺的肩膀,道:「該回去了。」
寧缺道:「我再看一會兒。」
葉千秋笑了笑,獨自離開。
……
那道金線便是彼岸。
無數光明涌至眼前,桑桑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睛。
神國的門被葉千秋和夫子毀了,她也是第一次通過這種方法回去,這種感覺有些陌生,但她知道不會出錯。
因為她來自神國,她的彼岸自然便是神國。
她閉上眼睛,準備開始與神國里的自己相見,然後融合。
當她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一片蔥鬱的山嶺。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身體有些僵硬。
這片蔥鬱的山嶺,她很熟悉,但這裏不是神國,而是岷山。
在山嶺間,她沉默不語,站立了無數日夜,想要推算出原因。
無數日夜後,她終於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是人類的選擇,她來自人間,而不是神國,於是她的彼岸,便是人間。
她,還在人間。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她望向小腹,微微蹙眉,感覺陌生,甚至有些惶恐。
此刻,她的心頭浮現起了她曾經在光陰長河的下游看到的那一幕。
她的心頭越來越惶恐。
她真的還是昊天嗎?
當生命在她的體內萌芽,孕育時。
她突然發覺,那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她惶恐,又有些着迷……
桑桑坐在岷山之間,看着遠方。
她知道,她和老師打的這個賭,已經有了要輸的跡象。
老師……
對於昊天來說,那是一個陌生而又褻瀆的詞語。
但是,眼下的她,似乎並不排斥這個詞語。
桑桑沒有離開岷山。
她需要靜一靜。
需要一個人想想接下來的路。
……
桃山,西陵神殿。
觀主坐在輪椅上,看着天穹之中的太陽,淡淡說道:「她失敗了。」
「我就知道,她不會成功。」
「要是她能死了,便更好了。」
「她懷上了寧缺的孩子。」
「呵呵,這是一件多麼謊繆的事情。」
「堂堂昊天,居然懷上了人的孩子。」
「當她產下那孩子之時,便是她最虛弱的時候。」
「那時,就是我們的機會。」
站在觀主身後中年道人一臉蒼白,放在輪椅上的雙手都有些顫抖。
良久,他才說道:「昊天,會死嗎?」
「最終的結果,我們能承受嗎?」
觀主淡淡說道:「昊天死了便死了,昊天死了,那便再尋個新的昊天,道門滅了,那便再創個新的道門。」
「我說了,最好的昊天應該居住在神國之中。」
「人間的事情,應該歸人間管,昊天管好神國中的事情就行了,何必要來人間摻和。」
中年道人臉色變得愈發蒼白,無論春雨秋風都無法拂動潤濕的寧靜道心,忽然難以抑止地顫抖起來,甚至有了崩潰的跡象。
因為這些話,對於道門信徒們來說,是太過冷酷恐怖的事情。
都說光明大神官是最接近昊天的人,但他知道,從千年之前開始,人間最接近昊天的人便是觀主,一直都是觀主。
而前些年昊天來到人間,觀主與她相遇,那種接近便從神學意義上落到了實處,不是看見而是相見,便自然沒了距離。
看見後便不再畏懼,便敢思之、想之、殺之、滅之、奪之,與之相比,無論是蓮生的野望還是書院的理想,甚至是昊天本身的想法,都顯得那般可笑。
如果觀主成功了。
那觀主無疑將是道門歷史上最偉大的存在。
中年道人並沒有質疑觀主的判斷。
因為,他是觀主。
看着外面的殘雪,感受着從門外吹拂而來的寒風。
中年道人忽然覺得有些感傷,因為他將看到一個完整的舊世界的毀滅,而那個舊世界是他曾經全心全意供奉守護過的世界。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中年道人如此問道。
觀主搖搖頭,道:「不過是場涅槃,應該欣喜慶賀。」
「你又何必如此感傷。」
中年道人道:「佛祖說的涅槃難道便要落在今年冬天?」
觀主道:「誰也沒有想過,像佛祖那樣偉大的人,會有真正涅槃的一天。」
「涅槃意味着重生。」
「佛祖如果重生,那意味着這個世界,將會有不一樣的變化。」
「我相信,那一天不會太遠了。」
「在那棵菩提樹下,終究還是會有新的菩提誕生。」
中年道人又道:「那……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觀主道:「決定人間命運的,以前在天上……」
觀主的目光從殿中轉到殿外的風雪世界當中,看了一會兒之後,繼續說道:「現在卻在人間,那麼我們當然要先找到她。」
觀主此刻的狀態,氣息,都讓中年道人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當年他進長安,御風而行,飄飄若仙。
後來,他被那位葉夫子打成殘廢后,他就成了真正的凡人,由仙歸凡,那便是真人。
中年道人看着椅中的他,感受着觀主的氣息,隱約明白了些什麼,很是感慨,原來清靜之上,尤有世界。
或許,那就是那位葉夫子所在的世界。
此時,觀主忽然動了,雙手自膝上離開,緩緩落到輪椅的扶手上。
中年道人動容無語,因為震撼,因為猜想變成了現實,那個令他激動萬分的猜想,似乎馬上便要成真。
中年道人扶在輪椅上的雙手有些顫抖。
當初觀主的被那位葉夫子所傷,現在這種變化意味着什麼?
觀主站起身來,離開了輪椅。
觀主不再是一個殘廢。
他迎着寒風朝着殿外行去,寒風不停地吹拂進來,拂的觀主身上的青色道衣不停飄動,卻吹不亂他鬢角花白的發梢。
中年道人見狀,急忙跟了上去。
觀主走出神殿之後,看着那蒼穹,緩緩說道:「有了世界,便有了光。」
「真好。」
中年道人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說完這句話,觀主背起雙手,向下走去,青衣飄飄。
他離開了桃山,就此不知所蹤。
中年道人見狀,回到殿中,將殿中的輪椅推了出來,來到崖畔,雙臂一振便推了下去。
中年道人也不知道走向人間的觀主,什麼時候才會再回到桃山。
但他知道,觀主總是會回來的。
因為他對觀主有絕對的信心。
道門在世上存在無數年,不知出現了多少了不起的人物,為人類奉獻了多少智慧。
千年以來,人間的光彩似乎都集中到夫子和書院的身上。
甚至在書院夫子之後。
又出現了一個葉夫子。
但道門畢竟是道門,觀主畢竟是觀主。
……
中年道人離開了昊天神殿。
他來到了裁決神殿。
他看着露台上那個穿着裁決神袍的女子,露出欣賞的眼光。
他一直很欣賞她,很小的時候在觀里,他就很喜歡她,可惜今天他要殺死她,觀主已經決定了她和她兄長的生死。
葉紅魚看着中年道人,緩緩說道:「你應該給我一個解釋。」
中年道人道:「觀主說,你和你的兄長都應該知道原因。」
「你們二人背叛了道門。」
葉紅魚聞言,冷然一笑,道:「背叛道門的不是我和兄長,而是你和觀主!」
中年道人道:「觀主才是道門的領袖。」
葉紅魚道:「那從今天起,他不是了!」
中年道人道:「狂妄!」
隨即,中年道人抬手,手中射出了一道奇怪無比的光,將葉紅魚籠罩。
中年道人強不強,當然很強。
他是道門之中,除了觀主之外,最強大的存在。
葉紅魚雖然很強,但是,面對這樣的強者,她依舊是落在了下風。
觀主既然讓中年道人來殺葉紅魚,那自然便是知道中年道人有殺掉葉紅魚的實力。
葉紅魚爆發出了強大的力量,將從易經中領悟來的力量,直接使出。
直接將中年道人的力量給破解。
隨即,葉紅魚施展出了她最為強大的力量。
由易經中得到的力量,而改造而成的樊籠陣法!
而這時,中年道人的手裏多了一卷書。
那捲書不知是什麼材質所造,也看不出來新舊,隱隱透着股高妙的氣息。
中年道人看着手裏的這卷書,有些猶豫,有些遺憾。
葉紅魚隱約猜到這卷書的來歷,神情驟變。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中年道人最終下定決心,緩聲吟誦道。
隨着他的吟誦,他手裏那捲書,也緩緩掀開了一頁。
那捲書掀開了第一頁,那頁瞬間燃燒成灰。
一道磅礴的力量,極似於天啟的力量,從那頁消失的紙里迸出來,只是那力量要比天啟來的更加真切!
轟隆一聲巨響,樊籠陣微微顫抖起來。
看着這幕畫面。
感知着那捲書里神奇的力量,葉紅魚知道自己的猜測果然是真的,神情劇變,寒聲道:「你們竟敢以天書為器!」
是的,中年道人手裏那捲書是天書!
天書落字卷!
一頁落,而驚天下!
何況樊籠?
葉紅魚雙臂一展,裁決神袍風而舞,如瀑的黑髮也狂舞起來!
她要硬抗天書!
中年道人的神情異常凝重,因為他發現,一頁天書,並不足以衝破這座樊籠。
於是,天書繼續燃燒!
落字卷,一頁一頁地落着,落地變成灰燼。
仿佛窮盡的最本原的力量,隨之釋放,向着大殿四處襲去!
中年道人看着天書落字卷,在自己手裏越變越薄,神情愈痛苦。
道門弟子,親手毀去天書,誰能捨得?
樊籠與天書的戰鬥,依然在持續。
落字卷一頁一頁地燃燒着,裁決神殿不停地顫抖。
石壁上出現了數道細微的裂縫,有石礫簌簌落下,仿佛要地震一般。
戰鬥至此進入最恐怖的時刻,二人鬧出如此大的動靜。
桃山上的人們終於被驚醒。
數千上萬名神官和執事,站在各處山峰,站在各處道殿之前,看向了裁決神殿方向,臉上蒼白至極。
人們驚慌失措,人們震撼失語。
他們很惘然,不知該如何做。
隨着那落字卷天書燃燒殆盡,中年道人終於衝破了葉紅魚結下的樊籠。
他的指頭來到了葉紅魚的眼前。
就在中年道人的指頭將要落在葉紅魚的腦門上時。
一道人影出現在了葉紅魚的前邊,將這一道指頭給擋住了。
中年道人看到這道人影漸漸由虛轉實,眼中大為駭然。
「是……你……」
中年道人的聲音之中,充滿了驚恐的味道。
葉千秋看着中年道人,淡淡說道:「是我。」
「我來了,那你該死了。」
於是,中年道人就死了。
他瞪大的雙眼之中,似乎還在留戀着這個世間。
他抬起的手臂隨着他往後倒下的身軀一起倒下。
屍體墜落在神殿的聲音驟然響起。
在神殿之中有了迴響。
葉千秋轉身,看着面色有些蒼白的葉紅魚,笑道:「跟我走吧。」
葉紅魚道:「去哪兒?」
葉千秋道:「去見你哥。」
葉紅魚聞言,輕輕點頭。
於是,二人的身形便消失在了神殿之中。
寒風從神殿的門外吹拂進來。
發出嗚嗚嗚的響聲。
陰暗的神殿裏,沒有神靈,只有亡魂。
片刻後,神殿之中轟的一聲巨響。
神殿徹底倒塌。
……
宋國都城的一處大廣場上。
有一座高台。
高台上點燃了火把,照亮了這片角落,葉蘇坐在案後,看着案上的道義真析靜靜思考。
此時,有一個青衣道人從遠處行來。
他是觀主,他叫陳某。
這座城市是宋國的都城,在大陸上並不出名,無法和臨康相提並論,更不要說長安。
但這座城市,對道門來說,意義很深遠。
這裏有大陸上最古老的道觀,有最悠久的歷史。
這裏曾經為西陵神殿奉獻了很多大神官,知守觀里的人們,更與這裏有撕扯不開的關係。
觀主陳某,也是此間人。
宋國,是道門的源頭之一,是最保守的所在。
葉蘇於半年前來到這裏。
選擇在這裏傳播他從葉夫子那裏悟到的新道。
這半年來,他所做的事情,已經初見成效。
在這座城中,已經有大半人,選擇了相信他的新道。
但就在這時,一聲聲肅穆的鐘聲伴隨着觀主的腳步聲,從道殿處傳到廣場上。
傳到了不遠處的神官執事們的耳中。
觀主來了。
數十名道門強者,還有更多的神官執事,緩緩向前走去,朝着觀主行禮。
觀主看向葉蘇。
葉蘇坐在案後,右手落在書卷上,抬頭看向觀主。
這一對曾經的師徒。
在這裏重逢。
沒有寒暄。
觀主說道:「葉紅魚已經死了,現在該你了。」
葉蘇沉默,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口說道:「老師要我死,我便去死。」
「也算是我報老師之恩德。」
「不過,我死之後,老師應該也不會長久。」
「除非,老師選擇認可新的道門。」
陳某道:「你背叛的不是我,你背叛的是整個道門。」
「你從姓葉的那裏學來的種種,皆是他對這個世界的重新解讀,但是想要解讀一個世界,必然要承受不可承受的代價。」
「這事兒,他不做,反倒是讓你去做。」
「足以說明,你在他眼中不過一個棋子而已。」
「你該死,但死的一點都不值。」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47s 3.8899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