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城內外,許多人仿佛置身於夢中。
無敵於天下幾十年的王仙芝敗了,而且是敗在了一個如同彗星一般橫空出世的道門聖人之手。
很多人還不太敢相信這個事實。
但是看着王仙芝正親自在東海畔給葉千秋送行,很多人又不得不相信他們剛剛都經歷了什麼。
這一戰,註定是要讓天下皆驚。
從今日起,葉千秋這個名字將會成為天下人仰望的存在。
王仙芝幾十年無敵,仿佛天上仙神,高高在上,連天子也不放在眼裏。
但如今這尊天神敗了。
神話被打破了!
舊的神話被打破,新的神話在升起。
這個神話傳奇,只屬於葉千秋。
……
武帝城外,東海之畔。
王仙芝站在大道街頭,朝着葉千秋還有李淳罡拱拱手,道:「葉真人,李劍神,今日一戰,王某痛快至極。」
「來日若有機會,王某定會前往青城山一趟,再與葉真人切磋。」
葉千秋聞言,淡淡一笑,道:「王城主客氣,貧道會在青城山恭候城主大駕。」
王仙芝爽朗一笑,絲毫不在意輸給了葉千秋。
他不像李淳罡,一劍敗了,境界跌了,人也消沉了。
王仙芝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無敵的天下第一,不然他也不會自稱天下第二。
如今,他這個天下第二真真切切的坐實了,他反倒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高手寂寞,在這個位置呆了幾十年,總算是有人走到了他的前面。
「今日一戰,王某受益良多。」
「本來想請葉真人和李劍神多留幾日,再交流交流心得,但二位既然還有要事在身。」
「那王某就不多留二位了。」
「王某祝二位一路順風。」
王仙芝話音落下,東海之上海浪翻滾,浩蕩水龍升騰。
葉千秋見狀,微微一笑,再和王仙芝拱拱手,然後和李淳罡翻身上馬,朝着大路奔去。
徐鳳年一行,早已經在前方等候二人。
身材魁梧的王仙芝看着遠去的人影,微微一嘆,不知道是在嘆息自己,還是在嘆息些其他東西。
嘆了一口氣的王仙芝消失在了城外。
武帝城又恢復了往日模樣。
只是終究是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不多時,一個坐在大熊貓背上的少女從武帝城內走了出來,看着仿佛沒有盡頭的大路,呵呵一笑。
四周來往的行人紛紛朝着這對怪異的組合看去。
像這麼大的大貓還真是少見,更別提大貓還馱着一個明媚皓齒的少女。
……
長路漫漫。
世子殿下的馬車停在了一座青山上。
此山風景旖旎,到處都是青翠青竹。
葉千秋、李淳罡、徐鳳年坐在山頭,說着話。
徐鳳年抱着鄧太阿給他的十二柄劍輕輕撫摸着,一邊撫摸一邊說道:「誰能想到,不到半日間,天下第一已然易主。」
「從今往後,青城山就是第二個武帝城。」
「想我徐鳳年能和葉大真人同行一路,倒不知是多麼羨煞旁人的一件事。」
李淳罡在一旁哼哼唧唧的說道:「這一戰,王仙芝這老小子恐怕是受益匪淺,估計還會有所精進。」
「老夫要打敗這老小子,還得再努力一把才行。」
徐鳳年道:「李老前輩也不差多少嘛,搬山倒海開天門,神通非凡,王仙芝不一樣給您老開海送行了嗎。」
李淳罡扣着腳丫子,不屑一顧。
此時,一旁的葉千秋卻是說道:「天下間沒有不散的宴席。」
「武帝城一行,與王仙芝一戰,也算了卻了我一樁心愿。」
「我打算回山去了,不知老李頭你今後有何打算?」
李淳罡聞言,有些不解,不知道葉千秋為什麼這麼問他,不過,依舊還是回道。
「老夫答應了徐驍,要把這臭小子全須全尾的送回北涼,至於送完這臭小子以後,老夫會去看一趟姜泥那個小丫頭,把這一身本事都傳給她。」
「至於再遠的嘛,好像也沒有什麼要打算的了。」
葉千秋聞言,淡淡一笑,道:「如果往後沒什麼好去處,可到青城山去。」
李淳罡一聽,哈哈笑道:「葉大真人有心了,如果老夫真的沒地方去了,一定去青城山落腳。」
徐鳳年在一旁道:「葉真人,您不是答應我去北涼給老黃瞧一瞧了嗎?」
「您這一走……」
葉千秋笑道:「怎麼?還怕我食言不成?」
徐鳳年撓頭道:「那倒是沒有。」
葉千秋道:「放心吧,等你回到北涼之後,讓人給我遞個信兒,我會去的。」
徐鳳年一聽,頓時咧嘴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這時,只聽得李淳罡道:「不行,葉大真人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必須喝兩杯才行。」
「那個誰,你們去山上抓幾隻野味兒去,給老夫和葉大真人打牙祭。」
李淳罡扭頭朝着那邊的呂錢塘幾人嚷嚷道。
呂錢塘和楊青風一聽,不敢怠慢,一溜煙兒的奔着山里去了。
葉千秋雖然要走,但也不急於這一時。
既然李淳罡要喝兩杯,那就喝兩杯。
李淳罡一吩咐,呂錢塘、楊青風他們便去忙活了。
葉千秋三人坐在一起,倒是沒什麼事,只是閒聊着。
李淳罡把鄧太阿送給徐鳳年的十二把劍拿到自己手上瞧了瞧,開口道:「這全都是繡花針,難道這姓鄧的晚輩是個娘們不成?」
徐鳳年聞言,一臉苦笑道:「幸好鄧太阿不在這兒,要不然前輩你還得打一架。」
李淳罡伸手脫了靴子,愜意扣腳,吹鬍子瞪眼道:「咋的,老夫打不過王仙芝,還打不過鄧太阿?」
徐鳳年道:「那倒也是,鄧太阿在葉真人面前連出劍的勇氣都沒有,這劍神之名着實名不副實,沒前輩您的劍神之名名副其實。」
李淳罡好奇的看向葉千秋,道:「葉大真人和鄧太阿交手了?」
葉千秋笑了笑,道:「沒交手,就是切磋了一下劍術。」
「鄧太阿估計是沒把握勝過我那一劍,所以才沒出劍。」
「不過他能棄了這十二劍,想必用不了多久,便會有精進了。」
李淳罡點了點頭,道:「看來這個姓鄧的晚輩還挺識趣。」
隨即,李淳罡又將視線投注在十二把飛劍上,這一次沒有言辭刻薄,而是輕聲感嘆道:「這十二柄袖珍飛劍,被抹去了禁制,差不多算是半死之物,還能存有眼下的劍意,殊為不易,養劍與飛劍,鄧太阿確實厲害,不愧是能讓吳家劍冢顏面掃地的劍道天才。」
「不過那叫什麼青梅竹馬春水桃花的,真是酸掉老夫的大牙,比起木馬牛,差了十萬八千里,當初在蘆葦盪,要不是葉大真人手下留情,那什麼玩意兒早被老夫一劍捅死了。」
「劍道劍術,道術之爭,看似水火不容,其實術到極致,與道無異,鄧太阿是聰明人啊,跟王仙芝的以力證道,有異曲同工之妙。」
葉千秋在一旁說道:「大道三千,總有一門是適合自己的。」
徐鳳年若有所思。
李淳罡點頭表示贊同,當即和徐鳳年說道:「你小子還是學劍好。」
說着,李淳罡伸出一根手指輕敲劍盒,輕念一個起字,劍盒滑開,十二飛劍懸空排成一線。
「劍意一途,臻於巔峰境界,洶湧江河奔東海,滾滾天雷下天庭,看似因過於霸道而毫無章法,其實歸根結底,仍是順道而馳,有法可依。」
「術道兩者缺一不可,如人遠行,術是腳力,道是路徑,光有腳力,誤入歧途,不過是畫地為牢,走不長遠。」
「僅知方向,卻不行走,無非望梅止渴。鄧太阿還是太小氣了,只是送你飛劍十二,卻沒留下馭劍法門,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老夫當初展示兩袖青蛇不下百次,你若真正牢記,銘記於心,便是上乘御劍手段,有朝一日能打破瓶頸,借着體內大黃庭,以飛劍殺人,並非痴人說夢。」
「古人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也是老夫當初要姜丫頭練字不練劍的苦心所在,練字如何不是練劍?」
「老夫的兩袖青蛇已是這江湖百年以來劍法極致,你能通透幾分,就看你小子的造化了。」
十二柄飛劍以肉眼幾乎不可見的急速微顫。
李淳罡再吐一字。
「落。」
飛劍緩緩落下,安靜躺在劍盒中。
面對老劍神李淳罡的這一番話,徐鳳年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前人的劍道練的再多,終究是前人的。
這時,葉千秋微微一笑,抬手握住一柄飛劍,飛劍在他手中急速變為三尺青鋒。
隨即,葉千秋平平無奇的往前一刺,然後看向徐鳳年問道:「徐小子,你覺得劍的本質是什麼?」
徐鳳年愣了一下,然後急忙回道:「小子愚鈍,還請真人賜教。」
葉千秋笑了笑,將劍放在了徐鳳年的手上,道:「你站起來,往前刺。」
徐鳳年一臉懵懂,站起身來,握着手中劍,往前一刺。
葉千秋道:「再刺。」
徐鳳年又刺了一劍。
葉千秋道:「再刺!」
徐鳳年又刺出一劍。
「再刺!」
「再刺!」
「……」
葉千秋一連讓徐鳳年刺了十幾劍。
「你感覺如何?」
葉千秋朝着徐鳳年問道。
徐鳳年握着手中劍,道:「好像很普通。」
葉千秋笑道:「沒錯,就是很普通。」
「你要記住這種感覺,任何華麗的背後,都是普普通通。」
「刺、劈、點、崩、掛、撩、抹、斬、截、挑、雲、掃、抱、架。」
「萬丈高樓平地起,無論何種劍術何等劍道,都脫離不了這樣的本質。」
「如果因為害怕前人的道影響了自己的道,就不去學前人的道,那絕對是不可能有所成就的。」
「術的盡頭就是道,而劍道沒有盡頭。」
「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推陳出新。」
「如果你實在不知道如何練劍,那就不如只練這最基礎的刺、劈、點、崩、掛。」
「拔劍,就要刺,這就是劍的本質。」
徐鳳年在一旁久久無言,他不是沒有學過劍,老黃的劍一到劍九他都學了個遍,也就是除了劍十至今沒悟透。
但一般還是選擇用刀。
李淳罡教了他許久兩袖青蛇,但其中變化複雜,讓人難以消化。
今天,葉真人一番話,可謂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拔劍,就要刺。
徐鳳年頓時感覺心頭的許多疑惑煙消雲散。
這時,葉千秋朝着李淳罡遞個眼色,二人起身,朝着山間行去。
讓徐鳳年自己單獨靜一靜。
……
葉千秋和李淳罡登山而去,拾階而上,青竹夾道,涼風習習。
李淳罡在一旁說道:「葉真人教徒弟一定頗有心得吧。」
葉千秋笑道:「何出此言?」
李淳罡道:「徐鳳年這小子一直搖擺不定,老夫拿了兩袖青蛇出來,也沒讓這小子堅定學劍,但剛剛葉真人這一番話卻是真真切切的說到這小子心坎兒里去了。」
葉千秋笑道:「他不是不想學劍,只是心氣太高,不想落入前人桎梏。」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有時候,最讓人忽略的往往就是最平凡的東西。」
「但無論是什麼樣的華麗,其實根本還是離不開這些這普通最平凡的東西。」
李淳罡聞言,不禁感慨道:「當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有些道理老夫明白是明白,但就是說不出來。」
「還是葉大真人能說會道。」
葉千秋笑了笑,卻是突然問道:「你說你這劍道走到盡頭了沒有?」
李淳罡聞言,略顯疑惑,道:「葉真人為什麼這麼問?」
葉千秋笑道:「你有心裏還有結,你以為你和王仙芝一戰之後已經無牽無掛,但那只是你自己在安慰自己。」
李淳罡沉默片刻,然後說道:「如你所想,老夫與王仙芝一戰後,對劍道也好,對人生也好,已經都沒了遺憾。」
「老夫膝下無子孫,一個老無所依的糟老頭,無牽無掛。」
「老夫這輩子也曾年少輕狂,出劍斬不平,可天地之大,豈是老夫一人一劍能擺平的?」
「記得早些年,有一位詩壇女文豪讚譽老夫劍摧五嶽倒,老夫不屑擔當,不過收劍膝前橫一說,如今細細咀嚼,確是有些滋味。」
葉千秋負手道:「人這一生,要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你李淳罡活到了現在,才算勉強見過了自己,見過了天地,而且還見的不算通透,更何況你連眾生都未見過。」
「你無牽無掛,不過是因為孑然一身。」
「任何一種大道都是沒有盡頭的。」
「劍道亦如是。」
「人人都說你是劍神,但在我看來,你就是個糟老頭子,而且是個沒什麼心氣的糟老頭子,要說是劍神,倒也稱不上,頂多算是個劍仙,還不是一流的。」
「你年輕時狂傲,酆都綠袍兒死在你的劍下,成了你心裏的一道坎兒。」
「這麼多年了,你依舊放不下。」
「人這一輩子,有執念是好事,但也是壞事。」
「其實,一個甘願死在你劍下的女人,永遠希望看到的是一個意氣風發,勇猛精進的劍神李淳罡。」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這樣的李淳罡卻是只有一個。」
「老李頭,人的這一輩子要經過很多道坎兒,紅塵百鍊,方得一顆風雨不動的道心。」
「你得好好活着啊,不然,對不起酆都綠袍兒。」
李淳罡停步,怔怔的看着葉千秋。
葉千秋卻是沒等他,徑直朝着前方行去。
李淳罡就一直看着葉千秋的背影。
耳邊卻是一直在迴蕩着葉千秋的最後一句話。
「你得好好活着啊,不然,對不起酆都綠袍兒。」
……
葉千秋一邊欣賞竹海層巒疊嶂,一邊朝着山上行去。
見李淳罡沒有跟上來,葉千秋微微一笑,頗為高興。
像李老頭兒這種人,你不給他心裏整點兒不痛快,他真無牽無掛了,也就離死不遠了。
江湖很大,天上地下,李淳罡也就只有一個。
葉千秋可不希望這老小子這麼早就嗝屁兒,他還想套路李淳罡給青城山守山門呢。
葉千秋一邊走一邊看。
只見前方山腰果然有一座清澈如鏡的小湖,頗為驚艷,尤其是湖心有人築樓而居,湖畔有一條楠竹紮成的秀氣竹筏,綠竹倒映,風起竹濤響,宛如仙境。
葉千秋徑直朝着湖邊走去,突然看到湖心竹門緩開,走出一位年輕女子。
那女子木釵素衣,走到臨湖的青苔石階蹲下,雙手拘起一捧清水,輕輕潤了潤臉頰,這才轉頭朝葉千秋這邊遙遙望來。
她並未出聲,只是安靜望着這群不速之客,如同空谷幽蘭,遺世獨立。
葉千秋見過不少有着各種絕世風姿的女子。
看到這個年輕女子後,覺得她頗有幾分神鵰世界中小龍女的氣質。
當然只是頗有幾分氣質相像,人嘛長的肯定是各有千秋。
葉千秋飛身而起,一腳踏上湖中的竹筏。
竹筏無風自動,劃開水波,悠哉游哉駛向湖心。
竹筏在青竹小樓三丈外停下。
年輕女子站起身,看向葉千秋。
她的鬢角被湖水潤透,粘在臉頰上,幾滴水珠從她吹彈可破的雪白肌膚上滑落,她伸手抹去下巴上的淺淡水跡,也不說話,就只是看着葉千秋,眼中充滿了靈氣。
葉千秋微微一笑,負手道:「小姑娘是個修仙的好苗子,有沒有興趣拜貧道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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