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雜了對現實的不滿與醉酒後的亢奮,入夜後,居酒屋的空氣本就渾濁。
還是上次那張桌子,清水徹和趕來的岸田正明坐在一側,對面則是憤怒不已的石井修哉,以及半癱在位子上的入江平一。
點的幾個小菜早已上桌,面前的酒杯也被斟滿,然而在異樣的氛圍之下,幾人都沒有享用的心思。
「所以說,到底是什麼情況?」
清水徹看着表情各異的三人。石井只是茫然,入江依舊頹唐,只有岸田面色如常,像是能解答這個問題。
「唉,」岸田嘆了口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嘖着嘴,「這個原因,我大致了解一些。」
他用筷子夾起粒花生送入口中。
「清水,講談社是家族企業這件事,你應該知道吧?」
清水徹點點頭,「社長是姓…野間?我記得講談社創辦了面向小說的野間文藝獎。」
「沒錯,自從創辦以來,講談社就是野間家的產業。不過,但凡是家族企業,公司高層總會充斥着兩種人,一種是掌握着大量股份的家族成員,生下來就要進入董事會的。另一種則是外姓出身的管理人員,雖然沒有好的血統,卻一路摸爬滾打上來,是公司業務的主要支柱。」
「然後問題就出現了。清水,假如你是社長,你會更重視或者信任哪一種人?」
身後客人的大笑聲傳來過來,盯着居酒屋外漸漸沉重的夜色,清水徹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理想狀態下,自然是希望兩派能相互制衡。不過實際情況…能依靠的只有後者。」
「是啊…」
岸田又長嘆一聲,為自己添上酒,正要開口,對面的石井卻先出聲了。
「岸田桑,姓氏和人的能力沒有什麼必然關係吧?野間家…那些人也不可能全是廢物。」
即使遭到質疑,岸田也只是抽了抽嘴角,取出一支香煙點上,隔着霧氣眯起眼睛。
「小子,你就是那個石井修哉,沒錯吧?」
石井揚了揚頭,「對。」
「我聽入江提起過,他對你很看好。不過你如果只是這種水平的話,想要在講談社混下去還是太嫩了點。」
石井愣了下,語氣生硬起來,「請岸田桑指教。」
「這麼說吧,假設講談社中有位董事業務能力很強,能為公司創造不少利潤,並且深得人望,甚至連合作方也對他交口稱讚。現在石井你是社長,你打算拿這個人怎麼辦?」
「當然是重用…」
「可要是他除此之外還有大量股份,還有一大幫股東在背後支持他,理論上只要一場董事會就可以把你踢下社長的位子,你要怎麼做?」
岸田左手敲着桌面,右手夾着煙捲,用眼角打量着表情僵硬的石井修哉。
「石井君,『下克上』的故事總該聽過一些吧?」
「我…」
看着說不出話的石井,清水徹接過了話題。
「這種情況下,假如我是社長,也只能先下手為強,把他踢出去。畢竟公司的利潤遠沒有自己手中的權力重要。至於那些外姓出身的公司高層,反而不用擔心。只要講談社還是家族企業,只要他們不姓野間,那些人就絕對沒有染指社長位置的可能」
「就是這個道理,」岸田吐出個煙圈,「幾十年來,野間家一直都是這麼幹的。社長這一脈,一方面想盡各種辦法收購家族成員手中的股票,另一方面又在公司里把他們隔離在核心權力之外,只能擔任顧問、總監這種徒有虛名的職務。同時不忘記重用外姓出身的人,以儘可能加強自己對公司的控制。」
「我離開講談社時還是這樣。至於關於現在的情況,就只能問你們入江課長了。」
「這幾年也一樣。」
入江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了起來,將面前的酒一口飲下,話語中似乎多了幾分力氣。
「最近幾年,家族派手中只剩下辭典局、兒童局這種無足輕重的部門,核心的漫畫、雜誌和文藝業務完全在外姓派手裏。」
「上一任社長在世時,念及舊情還不至於做的太狠,維持住了家族派和外姓派之間最後一點平衡。既依靠外姓派打壓家族中的反對聲音,同時又利用家族派手中的股票,約束那些外姓出身的高層。」
「不過隨着上一任社長在今年三月意外離世,一切都變了。新任的野間省伸社長一直對家族派不滿,也和外姓派走得很近。所以他上台後立刻進行了人事清洗,將家族派的人統統踢了出去。我們辭典局…」
入江喘了口氣,繼續道,「我們辭典局一直是家族派的地盤,這次也無法倖免。新來的足立局長是外姓派的人,來了後自然要有一番大動作。」
說到這裏,他扯動嘴角,掛上了自嘲般的苦笑。
「或許是我連累了你們。前任局長對我還算不錯,也許在他們眼中我早就成了家族派的人吧,被清洗是早晚的事。而且《日本語大辭典》的修訂計劃也是靠着前任局長才得以通過。雖然不知道他從哪了解到這些消息,但這麼一想,他選擇拿我們開刀真的是再適合不過。」
入江的表情又苦澀了幾分,端起剛剛倒滿的酒杯飲下,卻是一不小心嗆了好幾聲。
短暫的沉默中,清水徹突然想到些別的什麼。
「岸田桑,你還記不記得我第一次來講談社時,遇到的那個『山中課長』?」
「那個貨色?」
岸田臉上閃過一絲不屑,轉頭道:「入江,他現在什麼情況?」
酒精的作用下,入江的臉已經泛起紅光,舌頭直打哆嗦,話語也開始不受控制。
「他啊…你還不知道嗎?他的岳父…哦,畢竟一個姓了,應該叫『父親』。以前的文藝局局長,現在的山中董事,是新人社長的同班同學,算是鐵杆的外姓派。那傢伙佔着這個便宜,這次也升任文藝局局長,接了他老子的班。」
「那…辭典修訂取消這件事,有沒有可能是他授意的?」
清水徹的推測讓其他幾人都怔住片刻。
家族派與外姓派的公仇,加上他與岸田、入江的私怨,聽上去確實有充足的動機。
但入江只是晃了晃酒瓶,通紅的雙眼半睜半閉。
「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麼意義?反正這種規模的清洗下,我是肯定逃不掉的…不過清水君,你和岸田又不是講談社的人,鬧的再厲害也不關你們的事。與其操心這些,不如今天喝個痛快。」
說着他就轉過身去,對着櫃枱大喊。
「老闆,再來四瓶燒酒!」
「好嘞。」
「來來來,清水君,你也喝一杯。」
看着被塞到手中的酒杯,清水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作為出版行業規模最大的企業,講談社新任社長掀起的這次大規模清洗,真的只會局限於講談社內嗎?
這麼想着,新上桌的幾瓶酒已經被一一打開。端起酒杯,清水徹只能期望自己是有些杞人憂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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