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清水徹而言,在東寶遇見能年玲奈的經歷,如同是投入湖水的石塊,在泛起陣陣波紋後,雖然總會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沉澱下來,但湖面終歸還是會恢復平靜,起碼錶面上如此。
上課、實習、構思小說大綱、和七見奈奈美一起去形形色色的店採訪,沿着已經熟悉的軌道前行,眼見名為初夏的五月就要過去,清水徹還是沒逃過一項日本社會更為根深蒂固的傳統:下班後陪上司喝酒。
距離講談社不遠,江戶川橋的居酒屋中,擠滿了下班後的上班族。深色的西裝外套被隨意搭在座椅靠背上,襯衫最上面的紐扣也被解開,在辦公室里所受的束縛此刻全部解放,一個個大聲喧譁着,面色潮紅。
有個滿臉通紅的酒客似是不耐體內的溫度,抓住自己的領口用力扯下,最終在變得徹底坦蕩之前被老闆和幾個夥計合力「請」了出去。
居酒屋靠牆的角落,清水徹觀察完整場鬧劇,轉頭看向對面的入江平一。他端起酒杯送到嘴邊,手腕一翻,又是一杯燒酒下肚。
「嘖。清水君,這家店不錯吧?」
聽他的語氣飄忽,清水徹隨手夾起個煎餃,回應道:「確實,很有趣。」
「那是,」入江抬起手,拒絕了旁邊石井修哉幫他斟酒的舉動,自己將酒杯添滿,突然將話題轉到清水徹身上。
「清水君,我記得你來實習,是為了搜集小說素材吧?現在小說進度怎麼樣了?」
清水徹又試了試雞肉串,開口道:「正在修改大綱,修改結束後就可以正式開始寫作。」
「哦?那我要期待一下了。說起來,我看過你上一本小說,寫的相當不錯,那本銷量是多少來着?」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清水徹搖了搖頭,「印了五千本,現在還沒有要加印的消息,應該是還沒賣完吧。」
「怎麼可能!」
入江一掌排在桌子上,引得周圍一陣側目。
「在我看來至少也是能入圍直木獎的作品,怎麼只有這點數?」
作為日本國內通俗文學領域最重要的獎項之一,直木獎的得獎者不乏司馬遼太郎、宮部美幸等能在世界文學史上留下自己姓名的人物。正因如此,獲得直木獎可以稱得上是一個作家畢生為之奮鬥的目標。
相應的,僅僅是入圍直木獎也不失為一種榮耀。在這種光芒的加持下,作品的銷量也不覺可能止步於五千。
並沒有覺得自己的作品能達到那種高度,清水徹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雖然很感謝入江桑的肯定,我也對自己的小說有點自信,但作品的銷量也不是完全由質量決定的。作者的知名程度、出版社的影響力、宣傳力度、乃至噱頭都會影響銷量。我一個新人,第一本書能賣到五千本已經很不錯了。」
入江楞了下,又舉起酒杯。
「也對,你沒什麼根基,加上早見書房只是…唉,離開文藝局太久,竟然連這麼簡單的道理也忘了。」
他猛灌一口,眼見就要大吐苦水。
清水徹瞥了眼入江旁邊的石井修哉,他用筷子夾着盤中的毛豆,看上去一臉平靜,似乎已經對這種狀態的入江司空見慣。
不過清水徹還是頭回碰見,稍微有些好奇當年的事情,開口道:「入江桑是哪一年離開文藝局的?」
「大概…十五年前吧,1996年。」
「那之後,入江桑就一直在辭典局?」
入江又喝下一杯,嘆了口氣,「不然還能去哪?我當時結婚不久,孩子也剛出生,正是需要錢的時候。雖然羨慕岸田能將辭職書甩在他們臉上,但實在沒有那種勇氣,只能在辭典局先混下去。」
「那當時的辭典局是什麼樣子?」
「當時啊…那會日語辭典課人還不少,剛剛編完《日本語大辭典》,馬上就要進行第一次修訂。幾個前輩聽說過我的事,對我也算照顧。就這麼待着,雖然心中還是不滿,但怎麼說…慢慢習慣了吧。」
入江將酒杯斟滿,繼續道。
「加上當時辭典反響不錯,大家都覺得能幹出一番事業,也就有點喜歡上了辭典編輯這份工作。畢竟不用再和山中那種人打交道,只要完成自己的事情就好。對了,你看。」
入江伸出手,亮出手指。淡黃色的燈光下,浸着酒水的指腹上沒看到什麼紋路。
清水徹有些驚訝,「這是?」
「沒有指紋了,對吧?長期從事這份工作,手指就會被紙張磨得光溜溜的。這也算那段時間留下的一點痕跡。」
「那後來呢?」
「後來…」入江猛灌下一大口,嗆了幾聲才顧得上回應,「修訂結束後,大家又信心滿滿地提交了新的辭典編制計劃,本準備要大幹一場,結果被駁回了。一開始還以為是我們計劃沒做好,反覆修改了幾次,下場還是一樣。最後才知道是董事會的意思,日語辭典已經有了《廣辭苑》和《大辭林》,講談社再做也掙不到什麼錢,乾脆就算了。」
「再然後,前輩們要麼辭職,要麼退休,剩下我一個人當上了課長。獨自熬了好幾年,終於又進來兩個人。神崎是別的部門不要,硬塞過來的。石井就有意思了。」
說着入江就搭上石井的肩膀,看上去很是驕傲。
「東京大學的語言學碩士,實習期間也排名第一,按理說所有部門都能去,可偏偏就選了我們又小又窮的日語辭典課,很奇怪吧?」
清水徹打量了眼全程沉默不語的石井。他面無表情地甩開入江的手,又操起筷子去夾毛豆。
旁邊的入江正說到興頭上,聲音高了幾度。
「然後就是清水君你,雖然只是來實習,但做的已經相當不錯。正巧今年局裏決定進行《日本語大辭典》的第二次修訂,這次,我們…」
清水徹正等入江繼續說下去,沒想到他突然卡在那裏,「我們」喊了好半天就沒了後續,不知道突然想起什麼,原本因喝酒而漲紅的臉突然黯淡,揮舞在空中的手臂也耷拉下去,整個人像失去力氣一般,靠在牆上,語氣落寞。
「這次…可能就是我最後的機會了…按董事會的態度,這次修訂完,下次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編制新的辭典更是不可能…」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竟是有幾分哽咽。
「我…我也不想成為一本辭典沒編過就退休的編輯啊…」
有些擔心他的狀態,清水徹想着要不要做些什麼,石井修哉已經輕車熟路地舉起手,從店家那裏要來了熱毛巾,遞給了以手掩面的入江平一。
外面的夜色更加沉重,店內還是在一片喧鬧中燈火通明,這個角落的沉默也沒持續太久。入江用毛巾擦了擦臉,很快恢復。
「抱歉,剛才說到哪裏了?」
「說到這次修訂的事。」
「哦,這次…」
他剛開口,又被一陣鈴聲打斷。清水徹愣了下,才反應過是自己的手機,翻開屏幕,上面顯示的名字是七見奈奈美。
再看右上角的時間,已經接近午夜。
「入江桑,石井桑,我先接個電話。」
「沒事,去吧。」
穿過熱鬧的食客來到店外,夏夜的風裹着涼意吹在臉上,讓清水徹感覺清醒幾分。帶着疑惑按下接聽鍵,入耳的卻是一陣沉默。
重新確認過通話狀態,清水徹試探着開口:「七見?」
那邊又是過了幾秒,才響起道細微的聲音。
「清水,你…在外面嗎?」
「嗯,怎麼了?」
「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麻煩你來一趟足立區…我,好像被人跟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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