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那樣令人難以描述的療程,結束之後連喝了兩瓶水,瓦里希又一次「活」了過來,感覺身體舒泰、精神飽滿,就連思維都變得特別清晰。就算不是為了治病,僅僅當成日常的療養,這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可惜這個念頭只是在他腦海中轉了轉便收起,像風自賓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屈尊給自己做日常療養服務?如今只是因為特殊情況而已。
而風自賓仿佛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淡淡開口道:「是不是感覺很舒適,想着每天都能來一兩次?」
瓦里希趕緊搖頭:「不敢,真的不敢!只要能保住一條命,我已經感激不盡。」
風自賓笑了:「這有什麼敢不敢的?我能做到的事情,你自己未必做不到。人不可能總是指望被救,終究要學會自救。再過一段時間,瓦歌市這邊也會成立養元術中心,瓦歌礦業當然是重點推廣單位,到時候你也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去學習養元術。」
瓦里希有些激動地問道:「就是生機俱樂部中流傳的修煉秘法嗎?」
風自賓點頭:「是的,就是他們內部宣傳的,那種能夠提高生命活力、達到更高層次身心境界的鍛煉方法。」
說完這番話,過了半天都不見瓦里希吱聲,風自賓又問道:「你怎麼了?」
瓦里希剛才不知在想寫什麼,此刻才回過神來,問道:「您這麼做,究竟是為什麼?」
這句話有些沒頭沒尾,但風自賓卻好像明白他的意思,反問道:「你能否換個問題,或者換一種提問角度我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瓦里希:「這段時間,我和當地的土著礦工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干同樣的工作。我很同情他們,也願意改善他們的處境。但是另一方面,正因為這樣,我也應該比您更了解他們。據我所知,至少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不是您想像的那樣。」
瓦里希不知道眼前的勳爵閣下就是華真行,當然了,他也根本不認識華真行,所以才會說出「我應該比您更了解他們」這樣的話。
風自賓:「不是我想像的怎樣?」
瓦里希似是鼓足了勇氣道:「我必須說實話,他們中沒幾個好東西,至少大部分都不是好東西。您對他們所傾注的情感與心血,代表了高尚的情操,令我欽佩萬分,但恐怕最終換不來真正的回報。我知道您也許不求回報,但他們恐怕並不值得。」
他原以為說出這番話來,風自賓會生氣或者很激動,不料對方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是淡淡道:「是的,我知道,我早就清楚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他的確早就知道了,甚至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生活着一群怎麼樣的人。
他曾陪同石雙成「參觀」尚未解放的瓦歌市,所見就是一副人間地獄般的景象,他當時也告訴石雙成,班達市與非索港以前也是那樣。
如果說煉獄中生活的大都是良善之輩,只是少數幾個黑幫頭子作惡,這話恐怕也沒人相信。就華真行從小親眼所見,身邊的街區居民,要麼是渾噩的,要麼是絕望的,要麼就是黑幫預備役。
在他們身上,集中了各種負面情緒與惡劣品質,自私、兇殘、懶惰、不負責、喜歡不勞而獲、毫無羞恥之心、言而無信、對坑蒙拐騙與明偷暗槍甚至殺人越貨都習以為常……這些腌臢事幾天幾夜都說不完。
就像曾經的那個問題,黑幫里有沒有好人?或許是有的,但這並不改變實質。那麼還有一個問題,假如這裏的大部分人都品行純良,又怎麼會把他們的世界搞成這樣?
窮困弱苦,並不天然就代表了高貴的品格,如果一定要從正面的角度去評價這樣的處境,那也只是他們親身經歷與見證了人間苦難,只要看到希望,便對擺脫這種苦難懷有迫切的期待。
這就是華真行早已了解的現實。
新聯盟幹掉了雄獅組織,剷除了瓦歌市的各個黑幫,但假如沒有強大的執行能力迅速重整了秩序,那麼這裏必然會迎來一場巨大的動盪與騷亂。到時候打砸搶、零元購等活動不要鬧得太歡,而幹這種事的主力同樣也會是當地的居民。
瓦歌礦業僱傭的這兩萬名當地礦工,已經算相對素質最高的一個群體,畢竟已受到了現代工業大生產的培訓與薰陶。某些方面連華真行都很讚賞,比如他們懂得複雜工序中的相互協作,甚至包括他們能夠認可每個月才領一次工資!
記得當初在非索港,歡想實業擴大經營規模、陸續創辦了很多地方企業,便開始招收當地居民,把他們組織起來進行培訓然後參加工作。當時就有人建議,要因地制宜,工資不能月結,至少得周結,最好是日結。
因為很多當地土著,只要手裏有了錢就會去花天酒地,根本就不想再工作,什麼時候把錢花完了才會回來上班。假如工資月結,只會出現兩種情況,第一是這些人的錢根本花不到月底就沒了,第二是發完工資恐怕第二天廠里就沒人來了。
華真行知道這是事實,但當時主持歡想實業工作的柯夫子卻堅持不妥協,要求歡想實業下屬所有部門都要堅決實行工資月結制。
他老人家給出的理由很簡單,既然當地有很多人都缺乏良好的習慣,比如不會為長遠考慮、對未來缺乏規劃、對各種事情沒有分析與預期,那就要讓他們養成這種習慣,而不是縱容他們不去做出改變。
各種補習班和培訓活動也要加強這方面的宣傳教育,歡想實業的招工規模可以逐步擴大,先吸納與鼓勵那些願意也能夠培養出這些習慣的人,直至形成主流。
如今在非索港,已經沒人會對工資月結制度感到意外了。而瓦歌礦業一直就實行工資月結制度,雖然有黑幫控制礦工抽水、工人在礦區吃住不花錢等多方面因素,但也算很不錯了,至少省了工作組的不少精力。
但是這裏的礦工群體,仍然保留着很多當地由來已久的惡劣習氣,瓦里希說他們大部分都不是好東西,其實也是他親眼所見的事實。
而且從另一方面看,就華真行親眼所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也談不上有多麼吃苦耐勞。這裏的工作條件和環境雖然艱苦,但大部分人的工作量和工作效率,遠遠無法與那些東國援建工人相比,至於精神面貌和思維方式,更是不能相提並論。
事實如此,華真行對這些情況的了解要比瓦里希深刻得多,但是他的回答卻讓瓦里希很驚訝,瓦里希抬頭道:「那麼您又是為了什麼?」
風自賓再度反問了一句:「你知道什麼叫上善若水嗎?」
瓦里希:「我沒太聽明白您的意思。」
「你知道什麼叫上善若水嗎?」風自賓又問了一句同樣的話,但這回換成了漢斯語,而剛才他們一直在用蘭西語交談。
由於文化的差異,東國的傳統思想經典,很難準確地翻譯成羅巴語系表達,也難怪瓦里希剛才沒聽懂華真行想說什麼。
但羅巴洲也有一批出色的大思想家,曾嘗試着翻譯過不少東國語典籍,留下的主要是漢斯語版本,所以華真行改說漢斯語了,就直接引用了這些經典的譯文。
問完這句話,他也沒等瓦里希回答,從寬大的辦公桌後站了起來,轉過身背手望着窗外的夜色道:「我小的時候,啟蒙讀物除了那些描述各種人間美味的連環畫,所讀的第一本書就是老子……」
老子是什麼書?瓦里希不知道,但眼見勳爵閣下顯然想抒情,他也很知趣地扮演好一名聆聽者的角色。
這棟五層的辦公樓,是這片礦區的制高點,而瓦里希的辦公室就在第五層,寬敞的落地長窗前,擁有這一帶最好的景觀視野。
風自賓站在窗前,似是在自言自語:「我那時並不懂書中的道理,只是把它背了下來,認識其中所有的東國字。直到這幾年我才漸漸明白了一些,但還遠遠稱不上完全明白,也許將來還會明白更多吧。
上善若水,並不是聖約中的神發動的那場大洪水,名為毀滅罪惡實則毀滅一切,認為自己可以隨意生殺予奪。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是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於我而言,什麼才是真正的德行?行符於道,是以有德!
你認為我對那些礦工們很好,在拯救他們。而你了解他們之後又覺得很奇怪,我為什麼要拯救這樣的人?其實對於我而言,真正的問題不是去,是應該以什麼方式去行事。
他們是麼樣的人,並不改變我所追求的道。
就像我們不可能要求所有的受害人都是完美的,也不可能要求所有的被欺壓者都是良善之輩,但這改變不了他們使受害人、被壓迫者的事實。
我並不是在拯救他們中特定的某個人,我甚至親手幹掉了他們中的很多人,我在意的是這個世界應該是什麼樣的?至少我從小就明白一件事,它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在這裏說的世界,重點並不是日月星辰、天地萬物,而是我們自己。
有一句話我曾琢磨了很久,那現在也沒琢磨透。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什麼事既是我的又不是我的,什麼人既是我又不是我?
如果我不做今天這些,好像也不會妨礙我成為一個大資本家,但會妨礙我成為你、成為他們,所以我今天才會以你的身份出現在這裏。
我無所謂外面的人是否知道我的存在,我也不會帶着牛奶和餅乾,特意找一群當地小孩去拍照合影。這個世界的改變就是我的收穫,因為我就在其中。」
瓦里希越聽眼神越迷糊,也不禁陷入了深思,有些話他沒太聽明白,但有些意思他還是聽懂了。
華真行這番話是有感而發,或許只有在這樣特定的場合,他才會有這樣一番自問自答。他並不完全是解釋給瓦里希聽的,更主要是解釋給自己聽的。
假如瓦里希清楚眼前的勳爵閣下真正的身份,或許感觸更深。歡想實業和新聯盟的高層,大多知道華真行做了什麼,可是更多的人根本沒有聽說過他,夏爾和洛克才是這裏家喻戶曉的明星人物。
說到這裏華真行轉過身來,看着瓦里希道:「新聯盟解放了瓦歌市,為什麼是解放,而不是征服或佔領?如果你認為這裏大部分人都是罪惡的,那麼這裏的秩序崩壞,就是因為罪惡曾經得不到懲治。
所以新聯盟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恢復秩序。如果你說這是一種拯救,那麼拯救的方式,就是讓他們曾經惡行得到懲罰,並阻止他們繼續作惡。
這與他們中的某個人的好壞無關,哪怕這些礦工大部分都不是好東西,新聯盟仍然需要這麼做,而且更應該這麼做,你明白了嗎?」
瓦里希:「我,我好像明白了您的意思……請問,這樣的治療我還需要接受多少次?」
風自賓:「總共九次,算上這兩次,你還需要再來七次。希望到了那個時候,你自己已經學會了養元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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