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改元元豐(兩更合一更)

    次日殿議上。筆下樂  www.bixiale.com

    官家與眾宰執們商議,定下了次年改元之事。

    這是去年剛進京時,官家與章越商量之事,後為王安石反對而不了了之。

    十之數為極,也是為了避免使用熙寧十一年的年號,同時也是展示天子親政主持變法的跡象,所以改元之事便順理成章地進行了。

    宰相韓絳和王珪各自擬定了一個年號,在廟堂上供天子商議。

    韓絳擬定的是『美成』這個年號,王珪則擬定的是『豐亨』這個年號。

    章越揣摩這兩個年號的意思,美成有大功告成之意,意是變法之業終歸有成。

    至於『豐亨』也是吉語,取自『豐亨豫大』,形容富饒安樂的太平景象,也是意味着君德極盛。這四個字後來也被另一個時空歷史上的蔡京獻給了宋徽宗,以滿足他的好大喜功之意。

    都是兩位宰相揣測了天子心意所擬。

    如今這二個年號,都被書之於金盤上,用五穀排列成字,也是寓意則』五穀豐登『之意。

    其實宰執們三日前暗中擬定年號給天子御覽,今日將這兩面金盤由內侍捧至官家面前,是等候他最後的聖裁。

    而官家手持塗滿了硃砂的御筆,先走到韓絳所擬的『美成』年號,言道:「美字為羊大,成字則有戈,羊大帶金戈不可。」

    韓絳聞言有幾分黯然,而王珪露出幾分喜色。

    說完官家又看向王珪所擬的『豐亨』的年號,然後道:「亨字為子不成,可去亨而加元。」

    眾宰執們心想,官家先否了韓絳的年號,本以為會用王珪的年號,但又對王珪的年號有所改動。

    官家時刻都有撥動權柄之意,拒絕為臣下所操縱。

    章越則腹誹道,【微操聖人】真名不虛傳。

    而一旁王珪則讚許道:「元亨利貞乃乾卦四德,陛下易以』元『字,最是貼切。」

    眾宰執們都看向王珪,王珪的立場就是沒有立場,隨天子喜好上下。

    一旁的薛向亦道:「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貞,正也。以元易亨,正表示陛下勵精圖治至此而始之心。」

    官家聞言微微笑道:「薛卿知朕心也。」

    章越想道,熙寧十年是打下基礎,元豐方是官家真正展露宏圖野望之時,看來以後要諫事是要更難了。

    章越又看了一眼失落的韓絳,看來官家聖意已更傾屬於王珪,而冷落韓絳了。

    最後次年的年號【元豐】當殿定下,隨之頒佈天下。

    殿議後章越,元絳二人留身召對。

    原來文彥博,司馬光,張方平三位重臣一併上疏反對朝廷對熙河繼續用兵。

    官家將疏給章越,元絳一一看過,然後道:「三位卿家都是國之重臣,他們所言是否有道理?」

    章越看疏其中以張方平之疏最為急切。

    認為我師伐交趾之後,士卒染病喪亡甚多,師費巨大。

    如今京東,河北盜賊蜂起,以至於公私匱乏,南郊之賜久久未辦,陝西因軍事一興,地方官吏更是橫徵暴斂,百姓們是哭天喊地。

    張方平言自己想到這些,夜不能寐,食不能盡,半夜起床時嚎啕大哭。

    官家看了疏後甚為震動,三人之疏其實直指的,就是章越這一次興軍伐湟州之事。

    一旁元絳則道:「陛下,張方平之疏乃蘇軾代寫,蘇軾身為地方官員如何在疏中盡知朝堂上,此事甚為可疑啊!」

    章越仔細一看,難怪文風如此熟悉,果真是蘇軾的手筆。

    蘇軾真是的,捲入這事作什麼。

    官家聽了也是一愣,仔細一看張方平之疏。若如元絳所言,此文是蘇軾代筆,那麼是誰告訴他的。張方平雖是重臣,但也遠離權力中心很久了。

    官家生平最恨有人【泄露禁中事】,譬如上一次鄭俠言他袍服下穿着金甲登殿議事令他甚恨。

    元絳這麼說,此舉就是有意識的政治【竄連】行為。

    當然章越被排除在外,因為攻打湟州事正是他主導的,所以他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臉。

    章越心想,幸虧蘇軾是反對用兵的,不然以自己與他的關係,此事肯定會被多心的官家懷疑。

    這三疏所寫都是事實,如今這風氣下,容易令人懷疑他們是結黨。元絳就是這麼有意識地去引導天子的。

    章越知道蘇軾事張方平如父,認為張方平是如諸葛亮,孔融一般的人物。而張方平判南京(應天府),蘇軾知徐州,彼此有書信往來是很正常。

    章越沒有替蘇軾解釋,這世道殺人放火都沒事,但切不要說真話,他早已被錘打過多次,所以官越大越要管住嘴。

    經元絳這麼一說,官家對張方平,蘇軾的動機確有懷疑,又向章越問道:「張方平疏中所言可是真的?」

    有句話是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章越聞此道了句:「臣不知,陛下是否需派官員到地方察訪?」

    「既是如此勞民傷財,那麼熙河路攻伐之事,依卿所見是不是停一停?」官家似意有所指。

    章越聽了官家道:「啟稟陛下,熙河路攻伐非勞民傷財可言。」

    「熙河路一年市易錢及鹽鈔,交引之鑄幣稅幾近兩百萬貫,實可以戰養戰。加之屯田有功,自明年起,熙河路一年歲費可減至百萬以內。」

    元絳道:「從熙河路攻西夏畢竟繞路太遠,損耗又是巨大,畢竟不如從原陝西四路,正面攻取橫山。」

    章越道:「此路雖遠,卻可斬西夏右臂,收青唐諸部為我所用,一旦能從熙河路攻下涼州城,則重開絲綢之路,到時候不僅斷西夏市貿之利,同時熙河路僅憑市易之利即可自給自足,還能反哺多年軍費所耗。」

    「陛下,臣在熙河禁止軍隊市易,同時設交引所回收鹽鈔,交引,都是為了通商惠工,以貿易之入補勞餉之出,此乃用其力而不費之道!當然必須取涼州城,而要取涼州城,則當先下湟州!」

    官家言道:「章卿所言確實是朕心意,但是涼州城乃青唐,西夏必爭之地,怕是沒有容易。若一日沒有取涼州城,大軍就要屯駐熙河,如此糜費也不是朕的本意。」

    「而且這次攻打熙河,偽裝商隊偷襲,朝臣們言語此乃失去仁義之名,以後怕是蕃部都不與我們往來。」


    聽官家的意思,似有些後悔支持自己從熙河攻取湟州之事,又想重回正面奪取橫山的路線。

    面對官家的搖擺不定,這時候章越知道這時候必須拿出堅定的立場。

    章越道:「陛下,臣聽說過一個故事。」

    「過去有一刀客,欲挑戰一位名家。但這名家練刀數十年,非這初出茅廬的刀客可及。」

    「名家給刀客三年功夫再挑戰自己。於是這刀客思來想去琢磨出一法,每日密練拔刀出鞘砍樹五百次。如此日復一日,一直用了三年之功。」

    「到了與這名家決鬥之日,此刀客故意穿得破破爛爛見之,名家見對方如此,甚是輕之,允許對方先出刀。」

    「這刀客二話不說,一刀拔出刀鞘砍向這名家。這一刀刀客練了三年,名家措不及防下被刀客一刀砍死,此人臨死時手僅摸到刀柄。」

    「這名家也是一身武藝,但從始至終卻未出了一刀。」

    章越說完,官家露出震撼之色。

    章越所說的故事就是拔刀術。這是倭國一個流派,創始人是林崎堪助。

    這故事也很反應這個民族的性格,首先是專注,三年來只練拔刀砍殺一個動作,風雨不改。

    其次是重實用,從來不玩那些花里花哨耍槍花那些好看但無用的套路。

    其三手段略顯卑鄙,此術說是偷襲,但也不算。

    章越借着這個故事也是告訴官家:「要成大事者,此三者一樣都不能缺。熙河路開拓至今已是用了十幾年之功了,行百里者半九十,大多數人都是倒在最後一步不能進,欲成事不要急,一定要綿綿用力,久久為功。」

    「而商貿之利,屯田之用,就是實用之功。以戰養戰,用力而不費。重開絲綢之路,漢唐之強盛,皆以此為業。」

    為什麼農耕民族厭惡戰爭,因為戰爭是賠本買賣,這點是不如海洋民族的地方。只有做一件事是有利益的時候,才會讓你一直持續的投入。

    「至於仁義之名,臣之前借孟子已是說過了,只要能夠打通河西,這點名聲損失無妨。如今這些商人不與我們往來,以後還有其他商人與我們往來。」

    官家聽了章越的話頻頻點頭,一旁元絳則酸溜溜地道:「那也要打下湟州才是,一旦失利不僅好處不得,連仁義之名也沒有了。」

    官家聽了元絳酸楚之言則是笑了笑。

    官家對章越道:「章卿,朕聽說交引所里有不少朝中大臣的乾股。」

    章越心知韓絳,文彥博等人都有在交引所里投資,不少還是自己當年偷偷送的。章越當即道:「陛下,交引所的股份在汴京,洛陽都可以買到,若朝中有大臣們願意追捧,也是合理之極。」

    官家笑道:「章卿不必多心,其實朕和兩宮太后也有買了不少交引所的股份。」

    「你的用心很好,從當初在汴京設交引所,再到用鹽鈔解錢荒之弊,最後通過開拓熙河,用至蕃部貿易之上,皆顯得卿之幹練,真乃實心用事之能臣。」

    元絳聽了面色當即有些不好看。

    章越則道:「只要攻下涼州城,重開絲綢之路,便是鹽鈔,交引通行外國蕃民之時,而本朝從中漁利,何止是攻熙河時的數倍。臣請陛下明鑑!」

    「甚好!甚好!」

    官家連聲讚賞。

    章越見官家心情很好,當即道:「至於三位大臣所言的百姓窮苦也是事實,臣懇請陛下免去下戶役錢,以解民倒懸!」

    官家聞言瞬間笑容不見了,一旁本是沮喪的元絳不由偷笑。

    官家道:「此事朕已是讓你三司,司農寺議論了,不要再提了!」

    章越聽了心底大罵,你這是敷衍我嗎?

    原本君臣融洽的氣氛消失不見。

    走出殿門,元絳對章越潑冷水道:「章公,你就不要再提免去下戶役法之事,這普天之下一至三等戶占戶數不過一成,而四五等戶為九成。」

    「就只算五等戶,也有七成之數。你要一口氣免去天下七成百姓的免役錢,官家如何能肯?章公不如算了吧,不要再堅持此事了。」

    章越道:「下等戶有九成,五等戶有七成之多,此為百姓日子仍過得疾苦,不免去這錢,元公你我身為相公,可食得下咽,睡得安寢!不知元公如何,章某想到這裏,是吃不下飯,睡不着覺的!」

    元絳訕訕地道:「仆只是好意提醒章公。不如將五等戶如浙江路例分作上下兩等,免去五等下,此議可行否?」

    章越道:「要免即免七成,哪有五等上下之說。」

    ……

    章越回到中書視事廳,蔡京前來稟告道:「今晨李承之押着其子前往開封府了!」

    章越道:「此人冥頑不靈。」

    蔡京道:「李承之持身極正,把柄確不好找,而且性情堅毅,看來是不受脅迫之輩。」

    章越道:「天下沒有不受脅迫之人,牛不喝水,便強按頭!」

    蔡京道:「那我吩咐開封府嚴審其子!重治此案!」

    章越道:「不必,當初釋放李承之之子的青州知州如今官局何職?」

    蔡京道:「任群牧判官!」

    章越道:「是李群牧麼?他正妻擅妒無出,倒是外室為他養了一子。前些日子他上門求我,要我給他外室之子安排個謀個一官半職,卻又不可讓他正室知道。」

    「你去吩咐李群牧,讓他出面指證李承之當初賄賂,包庇其子之案的事。」

    蔡京聞言當即道:「是。」

    ……

    元絳在府中正吃着齋飯,如往常般米飯一粒粒都食盡,然後雙膝盤坐手持念珠誦了會經。。

    元絳念過經後,自言自語道:「那日遇到那僧人,言我來年必登宰相之位。」

    「如今看來韓絳,章越屢屢違背天子之意,合當是我再進一步了。」

    「我生平吃齋行善,儉樸養德,絕沒有天不佑善人的道理。」

    想到這裏,元絳召來下人吩咐道:「天下多難,百姓疾苦,從明日起府上所有人都減去一道菜,以為崇儉之意!」

    吩咐之後,元絳道:「元豐,元豐,莫非是天要許我元家豐登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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