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第五十一章 小溪西流

    章越已看見縣令,苗員外,苗公子。

    縣令蓄着三尺極為漂亮的美髯,三十許人看去十分高雅。這縣令的品性他聽聞不多,只知道他剛調任至此三個月,曾以文章受知於歐陽修,而自己生性有些好潔。

    而苗員外與苗三娘面貌有些相似,自己又是極精瘦的人,與之相反他的兒子倒是養得白白胖胖的。

    見到三人走出,章越郭林一併上前。

    縣令一眼看見兩人身邊的卷袋即知二人的來意,見此他不由撫須微微一笑。

    他就很不喜歡京師里那一套,士子先投遞帖子,過了幾日再送卷子,若大員合意這才主客相見。

    看卷子是一件何等花費功夫的事,他哪有這個功夫。先看人可以有個大概,即便不能一目了然也可有個大概。如此雖有以貌取人之弊,但對方何等人自己一望即知,最重要可節約不少功夫。

    縣令看去至少這兩名讀書人相貌都是可以入眼的,知道自己下鄉聞風而來說明用心,否則就算才如禰衡或左思,他也懶得觀其文知其才。

    而這兩名讀書人自己看得順眼。

    不過縣令只是橫了一眼,故作不知地走過,一旁隨從兵丁自是見多識廣,當即上前道:「令君在此,閒雜人等一概迴避。」

    說着兵丁作勢要趕,郭林,章越一併上前長揖道:「學子聞相公納賢於邑,特來投獻心水之作!」

    縣令一聽,這話倒是很合體,撫須自言自語道:「不曾想本官求賢之名,連此偏僻小地也有人知,讓他們過來吧!」

    苗員外聞此大急,自己好不容易費了心思,怎能便宜別人。

    但隨從已讓路,由二人近前。

    縣令命人收下卷子,微微笑道:「昔韓退之為官時多喜提攜後進,為求科甲,投文請益者不計其數。但韓退之為高官後,卻不復為之了,為何?多甚看不過來。」

    「而今我到縣不過數月,但投文行卷的文章已滿半箱。浦城文萃之才,果真不假。」

    一旁苗員外,以及幾位公人聞此都不知怎麼接話,只好在旁尷笑。

    苗員外則頻頻目視他的兒子,但見他只在那抓耳撓腮。

    而這時章越則開口道:「昔白居易往長安投文前輩顧況,前輩睹其姓名,笑稱長安居大不易,後觀其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復雲『道得個語,居即易矣』。」

    「行卷眾多,乃相公求賢之名遠播之故,但若一縣能得一俊才,於朝廷足矣。小子一時妄言還請相公見教。」

    苗員外立即道:「小小村童,也敢在令君面前自稱俊才,真不知哪來額底氣。快叉出去!」

    縣令徐徐道:「慢着。你叫什麼名字?」

    說着縣令從旁人手中取過章越的卷袋。

    章越精神一震道:「回稟相公,小子賤名章越。」

    縣令微微笑了笑道:「章越?章氏子弟麼?」說完打量了章越一眼,見其穿着樸素,應該並非官家子弟,心道若官籍子弟此子口齒伶俐倒是可以栽培一二。

    然後縣令取卷一看,當即頷首道:「好字!」

    「不敢當,小子的字豈敢在相公面前獻醜。」章越想了想還是沒有將章友直的名字在這個場合道出。

    縣令道:「本官從不虛誇,你的字說來可以一觀,在你這個年紀我倒沒見幾個寫得比你好。若我所料不錯,你的楷書是師法魏晉?不,還有些篆隸之意。」

    章越衷心道:「相公真是慧眼,小子學篆,再以篆意寫楷。」

    章越自辭別章友直後,確已初臨篆書。

    縣令笑了笑又仔看章越文章,文章是『大義』,對於縣令自不敢興趣,但是草草一看這字實在令人舒服,而且卷面沒有半點點墨,塗抹,心道此子似有名師教導,但此子既沒有主動吐露,自己也不會主動去問。

    縣令不知章越篆法學自章友直,但這習慣正是郭學究培養的。

    後世經驗也是如此,讀書很好的人,首先肯定有一個很好讀書習慣。就如學霸學神,他書寫的稿子比很多人的卷面還整潔工整。

    若明清科舉狀元卷子看一遍,那字好不好另說,那捲子之工整看了就令考官舒服極了。

    而郭學究正是從這一點一滴培養章越,每次讀書之後紙張規整,筆墨疏洗,一下子改掉了章越上一世書看完就隨便亂丟,文具撒在一桌子上的臭毛病。

    心有恆,學有規,落到了卷面上也是如此。

    隨即縣令又拿起郭林的卷子,又是點頭默道,這字又更勝一籌了。

    縣令笑着對苗員外道:「沒料到你們不過百十戶的村子倒有些人才。」

    苗員外聞言面色鐵青,仿佛章越與郭林平白無故地從他們偷走了幾百貫的錢一般。但他此刻又不好否認,只能尷尬地陪笑着。

    縣令一面看文章一面向郭林道:「你叫什麼名字?」

    郭林此刻嘴唇身子都在發顫,章越見此一幕心底暗暗偷笑。

    郭林恭恭敬敬地道:「蒙相公親詢,小子賤名郭林。」

    其實卷面上每一頁都寫着章越,郭林二人的名字,但縣令這麼一問,倒是表個尊重了。

    縣令道:「你們二人的文章都不錯,本官下月在本縣皇華館招邑子進學,你們可來一試。」

    章越郭林二人大喜同時稱是。

    一旁苗員外眼見二人搶先,自己今日花了不少的錢,費了多少功夫籌備,怎麼能讓這二人搶了先。

    苗員外當即向他兒子使了眼色,苗公子正百無聊賴地用手往後背抓癢。聽他爹這麼一催,立即取出卷袋道:「相公這是我寫的。」

    縣令正看了郭林卷子一半,被人突然這麼打斷,眉頭微微一皺。

    不過他收了苗員外的錢,也得了這一番款待,倒是絲毫沒在面上表露出來。而且他當初至京師時,也四處往公卿門上投卷,求個有人賞識。

    「也好。」縣令點點頭,感覺往事如煙塵般從眼前而過,不免感懷長嘆一聲。

    郭林則攥緊了拳頭,自己的文章被縣令看至一半,竟被苗員外打斷。斷人功名,如同殺人放火。

    「相公,我家孩兒平日練字最勤,請了好幾位名師指導,他們都誇我家孩兒有學字的天資悟性。」


    說完苗員外一臉殷勤地將其子的卷子在縣令面前展開。

    縣令又一看苗公子的字,幾乎有股捏鼻子之感,仿佛如喝一大口洗腳水。

    「如此之字,不必再看!」

    縣令面色蒼白地搖頭:「回去不知要看多少顏柳的字帖,方能化去此渾濁之氣。」

    一旁苗公子還不知縣令是在嘲諷,但聽到顏柳二字還是知道的,說的是唐朝兩位書法大家顏真卿柳公權。

    於是苗公子沾沾自喜地道:「蒙相公誇讚,晚生愧不敢當,顏柳兩位大家的字是如何的那個那個怎麼說來晚生豈敢與顏柳相提並論呢?」

    縣令聞此復看了一眼苗員外,但見對方頭都要插到地上去了。

    縣令淡淡地笑道:「令公子真是奇才,奇才啊!」

    說完縣令拂袖而去。

    「相公!相公!」苗員外追了幾步懊惱不已,回頭怒上心頭踹了苗公子一腳罵道,「還不追上相公,在旁伺候着,這還用我教嗎?」

    「爹,我哪說得不是了,你踢疼我了。」

    苗員外忙道:「爹就隨便一腳,踢哪了?痛不痛?爹給你揉揉,先追上令君再說。」

    苗公子當即追着縣令而去,而苗員外則轉頭冷冷看向章越,郭林:「這筆賬,我以後再算!」

    苗員外又斥了苗三娘道:「還有你吃裏扒外,居然幫着外人落你哥哥的面子。」

    章越則道:「苗員外不要說了,令君走遠了」

    苗員外怒瞪章越一眼,連忙跟上。

    「走吧,我送你們出村。」苗三娘抹淚言道。

    三人走到村口的兩排桑樹樹下,但見夕陽斜照在桑葉上,日暮時的景色。

    苗三娘忽道:「古人常道桑榆乃日所歸處,而我的歸處又在哪?」

    郭林關切道:「三娘,為何有此言語?」

    苗三娘搖了搖頭道:「爹爹,要將我許給人家了。他也不看對方年紀多少,是不是要續弦,只管人家問彩禮多少?」

    郭林聞言胸口悶悶的:「三娘,你爹要多少彩禮?」

    苗三娘道:「你問這作什麼?」

    「沒沒有」

    苗三娘搖了搖頭道:「也不知為何與你們說這些?就送你們到此,下一次再見我時,我或已嫁為人婦了。」

    郭林已難過得快哭了,章越咳了一聲道:「師兄,有什麼話趕緊對三娘說啊!」

    郭林掙扎半響:「三娘到時到時一定要請我與師弟喝杯喜酒!」

    章越聞言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師妹保重,我們走了。」

    師兄二人返回烏溪,走在溪水旁,耳邊是流水潺潺聲。

    頭頂是一輪明月垂照,月華跳動在溪流上。

    「若苗員外看彩禮嫁女,如此說來我要出多少錢,方能娶到三娘?」說到這裏,郭林突然悲從心來道,「但不論多少錢,我都出不去。」

    章越道:「師兄,讓我教你一句話,莫欺少年窮!」

    「莫欺少年窮!」郭林精神一震道,「師弟,這句話說得好啊!還有下一句嗎?」

    「恩,莫欺中年窮。」

    郭林聞言臉色一變。

    「然後再過幾十年,就是莫欺老年窮!人不死終會出頭!死者為大!」

    郭林聞言長嘆道:「師弟,我知你一番好意,總是說些趣話來與我解心中憂煩。」

    章越道:「師兄,前幾月我們也是如此走夜路回家,你說讓我去看一看天有多高,何不想自己去看看?」

    郭林苦笑。

    「不試試怎麼能行,就算輸了,也好。」

    郭林轉過頭去道:「師弟說得對!」

    春夜寒風雖冷,但眼前卻是明月當空,繁星萬柱,清風吹過二人面頰。

    經過一冬苦熬,腳下的青草已是茁茁生長。

    「師兄,你看此溪竟是西流,與我們同歸啊!」章越有些興奮地指着眼前溪流言道。

    郭林搖了搖頭道:「師弟,這有什麼好歡喜的?」

    章越道:「我們當初讀書時,都自覺將來必可出息,而如我看到這條溪,常想到他的盡頭去看一看,但有了念頭卻從沒走到最後。」

    「徒勞無功的事太多了,但光陰如逝就似江水東去,一去不復還,可此溪尚能向西流,又怎知人生如何不能再年少!」

    郭林聞言怔怔地留下淚來。

    「師兄,你此刻最想的是什麼?」

    「我要好好讀書進取,將來好好報答孝順我爹娘!」郭林抹去眼淚。

    章越徐徐點頭道:「我也是如此。人生年少莫等閒,管他將來能不能中?去做就好了。」

    就當二人即將赴縣試時,同時嘉祐二年的省試也即將在汴京開考。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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